本番:一人祭り
番外:一人溫泉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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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祭り 前传
一人留守番
01.
啪嗒一声,门打开了。
有人影在面前晃了晃,放下了什么东西,然后离开。
舞驾家的四郎和五郎进了门来。
门又再度被关上。
“没事吗?”
静寂之后,一郎闷声闷气的声音传来。
“能有什么事。”
是四郎气急败坏的声音。
“他一定要逞强,去挡那些铁蒺藜什么的。”四郎斜着眼睛瞥了五郎一眼:“活该搞得自己一身伤。”
“五郎受伤了?”
是二郎的声音。“严重吗?”
“没有什么大碍。”五郎苦笑的声音传了过来。“只是几道伤疤,擦一擦便好了。”
他扭了扭被划伤的地方,转过身去看向四郎。
“我没关系,最多就是多一道疤而已。可你去跟它们硬碰,怕是只能两败俱伤吧。”
“是啊是啊。反正我也只适合暗袭。不如干脆躲在角落里,看你逞强。”
四郎提高了声音,里面似乎充满了嘲讽的刺。“八面玲珑,腹背受敌,真是好不威风呐。”
“你生什么气?”五郎也不高兴了。
声音高了起来,柜子里顿时一片乌烟瘴气:“我不也是担心你碰伤了吗!”
“……怎么了?”
三郎小声咕哝的声音传过来。
“你倒是清闲哪,整天躺在这里睡觉。”
四郎听见三郎醒了,满腔不满无处可去,便转过去把矛头对准了他:“什么时候他们也能带着你出去溜溜?真是白长了一副器用的样子。”
“不要冲他发火了。”
二郎拦住四郎的话锋,回过身看了看垂着脑袋还没搞清楚状况的三郎,柔声安慰道。
“你继续睡吧,没有你什么事情。”
“是啊是啊。就算有事,也都被你替他挡下了。”
四郎苦着脸道。“每次都站得那么靠前,生怕别人把他提出去……”
“……诶?是吗?”
三郎摸不着头脑的口气。
“你不要乱说。”二郎对四郎板起脸。
“还是关心一下小五的伤吧。下次他们应该会记得修补的。”
“……总之大家都没事就好了。”
一郎低沉的声音传过来,于是大家都不说话了。
三郎刚想问发生了什么,看到二郎严肃的脸色,也没了声音。
“真的没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五郎自我调侃地干笑了两声。“所以短期内应该不会再用我了。”
“下次让我去吧。”
三郎的语气中听不出情绪。“最开始就应该是我的。本来我就是……”
“你不要说话。”
二郎突然冷着脸发了话。三郎一愣,没能继续说下去。
“这里还轮不到你来抢风头。”
“可是四郎五郎他们……”
三郎很是委屈。
“那是因为有只有他们才能胜任的特殊任务。”二郎的声音依旧严肃得发冷。“有时间在这里抱怨,还不如把自己多照顾好。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的。”
“……战争真是讨厌呐。”四郎突然插话进来。
“整天提心吊胆。”
声音里之前的嘲讽和冷淡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别这么说。”五郎似乎也忘记了刚才吵架的事,出声安慰道。“没有战争,也就没有我们了。”
沉默。
一夜无人说话。
大家都有自己的心事。
明天,又不知道谁将要被派上战场。
所以,今晚他们能在一起。
还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02.
舞驾家五个是一同来到世上的。顺序早晚多少有些出入。
然而睁开眼睛时,他们看到的便是彼此。同时也作为一个整体,于世间首次展露真颜。
他们是五件不出世的兵器。
舞驾兄弟们一直都以传说中零碎片断的形式被世人熟知,但没有人知道具体他们每个长什么样子。
身为传说中的鬼才名匠村正一家的收山之作,他们作为传世的珍稀收藏品,被如今这位守护大名藏在房间深处的武器橱柜里。
只有在深夜大家都睡着的时候,守护大名才会小心翼翼地,亲自把他们拿出来看一看。
在银色的月光下被浅浅抚摸,被用上好的丝绸软布擦拭。
再被放进柜子里收起。
大家最常做的事情便是睡觉。只有在晚上被拿出来的时候,才会醒转过来,稍稍抖擞一点精神。
明明以前他们连大名的嫡长子的脸都没有见过。可近日却因战事所迫,几乎要把大名家的男人都认了全。
“……战争啊。”
一郎叹了口气。
一郎是一整块青铜打造的盾。被锻造时不知混了什么奇异材料进去,竟是不似金器沉重般的轻巧。正面裹了一层薄且轻的膜网,柔韧无比,且张力强劲,几乎无法戳破。听说材料来自深海的某种鱼类的皮。
盾牌边缘被磨得锋利,旋转起来,便是出其不意的致命武器。
“你难道现在才知道外面在打仗吗?”
嘴快又不饶人的是四郎。
“桑名的那个地头啊,叛了都快一年多了哪。”
一郎没有回答,安静地待在角落里。
四郎是枚回旋戟,说白了,就是一枚暗器。玄铁打造,棱角分明,见血封喉。通体都是黑色,在月光下偶尔会泛起淡淡的琥珀黄。
它极少被拿出外面示人,通常都被贴身藏在衣服衬里,或者拢在袖中。万不得已被拿出去使用的时候,经常会被喂上各式剧毒,所以每次出勤回来都会被抱怨身上沾着奇怪的气味儿。
啪嗒。柜门发出声音,有光透了进来。
二郎进来,门又被关上。
守护大名家的男人聚集在屋子里,时而声高时而声低的在商量什么。
二郎看上去疲惫不已,朱殷色的挂穗垂下来,身上还沾了血迹。
“没……没事吗?”
是三郎在问,怯怯的声音。
“没事的。”
二郎疲倦地笑笑,身上的光泽被斑斑血迹盖住了些许。
“今天有些麻烦,不过都解决掉了。”
一时间,柜子里都没有人说话。
“对方有多少人?”
沉默了一会儿,五郎发问道。
“七万。”二郎回答道。
话音刚落,就听见原本沉默的柜子里三郎和四郎一齐倒吸了口气。
从零碎听到的大名家武将的对话中可以得知,对方的人数几乎是他们的两倍。
“今天竟然已经攻到你这里来了?”
四郎听不出情绪的口气。“你可是被大名亲手提着的吧。”
“是啊。”二郎苦笑了一声。
“不过倒没有几个能近身来,都被附近的武将解决掉了。”
二郎是一把挺拔的樱枪。枪杆用的是百年才成的樱木,上面有明明暗暗绞丝状的蟹爪纹,呈现出淡淡的犀牛角的颜色。银色枪头被削成锋利的箭矢一样的弧度,枪头和枪杆连接的地方系了朱殷色的枪穗,耍起来时会随着招式,挥舞成一抹漂亮的红色穗幕,在阳光下看起来极其生动。可以想象若在万人军阵中迎风而舞,将是怎样一副摄人心魄的场景。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五郎说。
然后也沉默下来。
作为冷兵器,他们能贡献的战绩也着实有限。更多的时候只能作为旁观者,无能为力。
“所以要怎样?自己跳出去砍将杀敌吗?”
四郎的声音尖尖细细的。“不要说笑了。”
“五郎也没有说什么。”
刚回来的二郎打断了可能产生的争吵。“大家知道你也是担心他。”
四郎被戳到痛处,愣了一愣,转过去不说话。
“或许我可以……再往前面站一点。”
三郎的声音停了停,又传了过来。“我是说,今天晚上他们再打开门的时候。”
三郎还想说什么,却被二郎拦了下来。
“你不要跟着他添乱。”
二郎果断地拒绝了他。
“你自己还不是一样。”刚才被噎到的四郎反过来指着二郎说,身上的颜色在从门缝里透过的烛光下,幽幽地发着凉。
“你总不让他出去,能有什么好处?说到底不过就是你一厢情愿地溺爱他罢了。”
二郎还想说什么,却被一郎所打断。
“……都少说两句。”
一郎很少说话,多数情况下都在睡觉。可这几天他也没有睡得多安稳。
一郎看向四郎。
四郎被那视线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好转过了视线,盯着柜子角落的灰尘。
“着急也没有什么用处。尽自己这一世的责任就好,其他事顺应天意,不作强求。”
大家都没回答。
但一个字一个字听得极其清楚。
“三郎。”
一郎转身去,看着被二郎藏在角落里的三郎。
“你今天往前站一点罢。”
“可是大哥……”
二郎还想说什么,被一郎平静地扫过一眼,便滞住而没有往下说下去。
“你也不要太藏着他。多练练手也是好的。”一郎慢吞吞地说。“再这样躺下去,也只有生锈。还不如大家各司其职,物尽其用。”
三郎从角落里闪出来,散发着泠然的光。
“……我会努力的。”
“你也要保护好自己。”一郎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今晚你们几个要出去?”
二三四五几个举起了手。
“那好。”一郎看着他们缓缓地说。
“都保护好自己。”他逐个看过去,情绪都蕴藏在平淡的声音中。
“我在这里,等着你们回来。”
03.
天色越来越暗。
房间里响起了脚步声。
武器柜里的几个都站好了位置,屏住呼吸,等着来人打开柜门。
白天大名家的将领在屋子里讨论时他们便听到,今晚将有一场夜袭。
柜子门开。一束昏黄的烛光透了进来。
“今晚要小心。”
却是女人的声音。
听口气,应该是大名的夫人。
大名伸手抚了抚夫人的手。“成败便在此一举了。”
“没想到,当年那么忠诚的人,如今竟然……”
夫人哽咽了嗓子,没有继续说下去。
“多说也无用。”大名拍了拍夫人因轻轻啜泣而抖动的肩膀。“世间人情冷暖皆无定数,还是不作强求罢。”
他看着打开的柜门,沉思了一下,伸手取了舞驾家的二郎。
“今晚不配上村雨吗?”夫人犹豫着,问道。
大名停顿了一下,苦笑说:“不用了。”
他转头看了夫人。
“如果不得已,到了最后,我想用这把刀作为结束。”
夫人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
大名握住夫人的手。
“在那之前,还是不要让它沾血了吧。”
被握在男人手里的樱枪发出轻微的,人类不可察觉的抖动。
没想到一直不用三郎,竟是如此安排。
大名取了一旁的五郎,递给自己的幼子。
看上去还是个少年,没有行过元服礼,却要被迫踏上不知定数的战场。
五郎是一条软鞭。
用蛇皮搭了紫色的丝线,绕着各种坚韧的材料绞成。两根成年人的小指加起来那样的粗细,鞭柄是成色上好的獐子皮,握在手里都是柔软,散发出淡淡的麝香味儿。熟悉软兵器的人舞起来,就好像真正跳舞的姿态,刚柔并至,破风有声。
“你年纪还小,就拿着它吧。”大名拍了拍自己的幼子。“必要的时候用它自保,它不会让你失望的。”
“虽然还没元服,不过也算是家里的男人。切勿辜负了你的母亲和哥哥们。”
幼子面色凝重地接过软鞭,点了点头。
大名看了看武器柜,伸手又取了放在柜子角落里的盾,递给了长子。“你拿着这个。”
长子似是有些惊讶,愣着没有伸手接过。“父亲,这……”
“这盾我一直不舍得使用。”大名抚摸了一郎盾面上覆的那层软皮,说。“总想着男人上阵杀敌,需置之死地而后生,攻击才是最有效的防守。”
他抬起眼睛,在烛光里盯着长子的脸。
“可是现在,城里有无数百姓。追随着我的武士也还有家族女眷。”
他盯向长子的腰间,那里挂了一把刀。
“既然你已经配了刀,有了攻击的武器。那就拿着这个吧。不要忘了,这里还有等着你来守护的人。”
“谨遵父亲教诲。”
长子接过盾,单膝跪地。“儿子定不会让父亲失望,直至最后一刻。”
大名伸手取了舞驾家的四郎,递给离自己最近的一名家臣。那人身穿黑衣黑裤,半蒙着脸,忍者打扮。
“这个便赐予你吧。”
大名递了回旋戟过去,那名忍者抖着手接过。“除了你,没有人配得上它。只有你可以把这般出色的名器物尽其用。”
忍者嗓音颤抖地感谢着,周围一群人见状,纷纷伏下。
“我等誓死追随主公。”
家臣们也都跪了下来。
原本寂静的屋子里,突然有了无数声音。
三郎看着周围一个个的都被取走了,心里还不明白为什么要留他到最后。
屋里的人们渐渐走掉,他着急起来,拼命想往前站一站,吸引还没走掉的人的注意。告诉他们他还在这里,不要忘记。
“三郎。”
原本好久没有被动用过的一郎,突然出了声。
“……什么?”
“你代替我,在这里好好待着。”
一郎的声音听上去还跟以前没什么不同,没有情绪的波动。
“在这里,等着我们回来。”
“我……”
三郎刚要说什么,只见那长子提了盾走了出去,三郎没说完的话就这样被隔绝在格子纸门后。
“你老老实实待在这里。我们会回来的。”
是四郎尖声尖气的嗓子。他难得的没有任何调侃或者讽刺的情绪,反而尽力安慰着。五郎跟着他补上一句:“会很快。”
三郎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们说的是什么,幼子跟忍者也走出了房间。
转眼间大部分的家臣和家眷都已经离开,剩下大名和夫人还站在柜子前面。
“哥哥……”
三郎喊着,声音里带了哭腔。
他像是听出来今天晚上可能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急急地叫了二郎的名字,无助地挽留一样。
“不要哭了。”
二郎温柔的声音传过来,像是最清澈的流水漫出了竹筒,在昏沉的夜色间敲打在青石上。
“等着我们。”
“等着我。”
他看着三郎。
朱殷色的枪穗在黑暗中抖了抖,便被带出了和室。
整个房间又陷人了黑暗。
柜子的角落,只剩下一把孤零零的刀躺在深处,无人听见他的声音。
04.
舞驾三郎做了许许多多个梦。
在梦里,他看见一郎被砸得粉碎,断片陷人浸满血的土地,原本绷在盾面的皮革四分五裂。
他看见五郎被几个人同时用刀剑绞成了几段,破碎地落在满地的残肢断臂间。
四郎则辗转过一具具血肉,被磨平了锋利的尖角,边缘上都是血水蕴出来的钝。最后他撞上一把太刀的刀身,迸出火星和碎玉一般的烈响,飞上半空,复而落人泥土。
一辆沉重的战车碾过四郎的身体,带走一些被碾碎的漆黑破片,其余便无声地掩映在染红了的野草丛中。
无数画面蜂拥而至。
三郎想要流泪,却不敢睁开眼睛。
心中害怕一旦睁开眼睛,梦境变成现实,自己便会跟着他们一起碎裂掉。
即使这是最可怕的梦境,也请永远不要让他醒来。
纸门外传来阵阵厮杀声,时近时远。
空气中有焦糊混合着血的铁锈味儿,分不清是谁的惨叫声此起彼伏。窗外灯火通明,无数的火把涌动着,照亮了半片夜空。
他安静地躺在柜子深处,直至万籁俱寂。
咔啷一声。纸门被踹开。叮当的兵器碰撞声,还有人彼此推搡着走了进来。
他听见小孩子的哭声和妇人绝望的叫喊,男人们杀红眼的叫嚷,夹杂着不知是人类身体哪个部位被兵器削过发出的钝响。
他不敢去看。
他的兄弟们还在那些不断往复的梦境里。
如果一睁眼,那最怕的事情,就要在面前一件件变为真实。
哐当,柜门被撞开了。
架子翻下来,他从架子上落到了榻榻米上。
周围咸腥的血水一点一点染上他的刀鞘。
血液顺着刀鞘的缝隙渗人他的身体,辛辣地刺痛了他。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大名站在他面前,手里紧握着那杆樱枪。
枪穗已被血染得暗红,枪尖却还在火把的照耀下闪着黯淡的银色。
有兵器挥过,被大名接下,兵刃的边缘斩断了二郎朱殷色枪穗上的几根线绳,像是烈火中萧萧舞动的飞絮,缓缓飘落在三郎面前。
斜斜的破空声响起,对方大将的刀刃横空压了下来。
大名想也没想,樱枪翻转,划出如虹光般的光亮。他双手撑起两端,接了对方兵刃,削铁如泥的刀锋落在枪杆上。
枪杆顶着刀尖。
对方大将一点点逼近,大名一点点后退。
刀锋逐渐没人枪杆中,像是要割裂出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所有的声响顿时都沉寂下去。
房间里只有两个人沉重的呼吸声,和刀刃一点一点侵人樱木枪杆的剥裂声音。
“……给我半刻罢。”
大名声音苦涩,伴随着杂乱的喘息声。
“让我可以有尊严地死去。”
“就算看在以往我不曾恶待过你的情义上。只有这件事,拜托了。”
“……太多了。”
对方大将用冰冷的声音回答,刀刃仍未撤开。
他用脚尖挑起地上散落在香炉旁的一柱只剩半截的香。
有手下上前接住,凑近火把点燃。
大观伽罗的沉香味道飘了出来,很快又被血腥气掩盖。
“这支香燃尽之前,你必须切腹。”
咔。
就在这时,对方大将的刀刃切断了最后一丝木纹。
细长的樱枪拦腰断成两截。
对方大将借力收了刀刃,并不入鞘,只是用手提着,刀尖指地,
樱枪落在地上,发出沉寂的声响。
舞驾三郎目不转睛地看着。
越过面前的尸体和兵器残骸,他看见二郎躺在面前。对方的气息越来越弱,却仍是努力看向他的方向。
……
二郎对着他努力想说什么,却已无力发出声音。
然后。
他最后一丝气息也飘散在空气中,消逝殆尽。
终于有什么流了出来。
三郎没有闭上眼睛。
身上血迹被流过的水珠吸收,变成绯红色的液体,沿着刀刃滑下。
有人把他从地上捡了起来。
刀刃出鞘的一瞬间,周围传来有人吸气的声音。
“名刀村雨。”
说话的是对方的大将。他用手提着三郎,抛空转了刀柄,露出赞赏的神色。
“沾不得凡人污秽,所以斩杀人后若刀刃见血,便会不住凝结空气中的水汽为露,清洗刀刃直至澄明。”
他借着火光看了看,接着把三郎抛给蹲在地上的大名。
“果然名不虚传。”
门外有人声传来,夹杂着踉跄的脚步声。很多人推搡着一个人,把他推进门来。
是大名的长子。
“你的家眷已经战死的战死,自尽的自尽。”
对方大将说着,声音中没有一丝怜悯。
三郎感觉握在刀柄上的大名的手倏地紧了,鼓动的人类的经脉就要突破皮肤,翻涌出来一般。
“你的嫡长子还有口气,就让他做你的介错人吧。”
长子被推到大名身旁,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他的左手已经断了。
肩胛骨露在血禸外面,惨白混着血红。
汗湿的额发粘在脸侧。
他抬起脸,愤怒和怨恨的目光看向对方大将。
“如果不是他左手拿着盾,现在已经是个被人拦腰斩成两截的死人了。”
对方大将看了一眼长子,说。
那柱香已经燃过一半。
“——可惜那张好盾。”
对方大将甩了手中的刀身,收刀人鞘。
“父亲……”
长子用左手撑着榻榻米,匍匐蹒跚着挨近大名身边。
“……多谢了。”
大名低低地说,不知是在感谢对方大将给他留下最后的尊严,还是感谢保护了长子的护盾。
大名看向对方大将。
“可以在门外等一会儿吗。很快就会结束的。”
“反正也没什么区别了。不要想耍花招。”
对方大将看了一眼已经支离破碎的纸门,还是率了众人,退至门外。
长子抓过地上散落着的一把刀,用刀身撑着地面,艰难地站了起来。
“……父亲。”
大名干燥的手指划过三郎的身体,冰凉的刀刃与温热的人体温度触碰,那些湿而冷的凝露沾上他的指尖。
温热的手指被已经是浅樱色的水汽缠绕,洗去了手指上的残血。
他翻手转了刀柄,刀刃向内。
锋锐的刀尖指着自己,紧贴着沾满了血的衣衫。
三郎听见有人类心脏的跳动声,血液的流淌声,掺杂着无数他不懂的感情,鼓噪着耳膜。
他应是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
“那么。”
“——开始吧。”
*半刻:约为现在的一小时
*村雨:斩杀人或沾血后,刀身会凝结空气中的水汽为露珠清洗刀刃上的血迹,如雨水清洗树叶一般,因此得名。
05.
三郎从来不知道自己竟有那么多眼泪可以流。
仿佛周围已经被抽干了空气,能够感知的只剩下人类温热的血肉和体液。
稀疏的毛发,坚硬的骨节。
不断涌进来的冰冷渐渐带走包裹着自己的温度。
除了这些,还有蕴藏在每个细胞中的情感。
那么多,那么深刻。
混和着被割裂的人类组织,一起缠绕上三郎的身体.
他似乎在一瞬间就完全理解了人类由什么组成。
大名的声音顿了顿,手腕一抖,村雨雪亮的刀刃没入小腹。
然后倒握刀柄,虎口用力,已经没入腹中的刀身横向划过整个腹腔,又往上刺向更深处的器官。
“来吧。”
大名对站在一旁的长子说,气息渐渐微弱。
他已经使不上力气,只有用尽最后残存的神智,双手紧紧握住刀柄。
整个没入身体的刀身堵住了伤口,血液一点点滴答着流出,染红了衣裳。
长子抖着左手,抬高了刀身,却怎么也砍不下去。
“不要犹豫。”
在仅剩的一点时间里,大名却对着儿子笑了笑。
“这已是最后了。”
对方大将站在纸门外,看着大名的长子替他介错,然后又悲愤地看了这边一眼,用沾了父亲血的刀,翻手刎颈。
大将有点疲惫,似乎是也看不下去这样的惨景。
大名剩余的家眷已经在隔壁房间集体自尽,其他的儿子也都战死在沙场。
“点火,烧了吧。”
大将挥了挥手,对手下说。
“都结束了。”
“将军。”
一个心腹靠过来,似乎是犹豫着开了口。
“——不取那把村雨吗。”
大将停下脚,身上的甲胄碰撞出声。
“……不了。”
他垂了眼睛想了想,果断地摆摆手。
“那个人……往日待我不薄。”
大将继续往前走,脚步放缓了些许。
冲天的火光在身后似乎要点燃天空,烧尽这一切的景象连同记忆。
“那把刀……”
“便当作留给他陪葬吧。”
06.
舞驾三郎被血漫过刀身,被火灼烧了刀刃,最后淹没在层层灰烬中,陷入寂静。
没有一个人。
谁都没有。
他在烧焦的断墙残垣下埋了数不清的时间。用尽所有的力气去呼唤,一郎二郎四郎五郎,却始终听不到属于他们的回声。
尸体腐朽成了白骨。白骨风化,变成残渣灰烬。
昔日大名的城池变成废墟,再变成遗迹,最后都归尘土。
原本铮亮的刀刃似乎经受不了弥久的寂寞,飞快地在泥土中断裂,生锈,腐朽,最后化为碎片。
新的草木顽强地生长起来。
春风吹复生,重新变成一片郁郁葱葱。
商旅的车轮碾过他的身体,带走了细碎残部,散落在各处。
寄托在身体上的灵魂早已进入轮回,带着他全部的记忆,转世成新的形态。
而唯一一块还留在这里的碎片上,却仍残存着不肯随灵魂而去的最后一点念想。
默默地等待着,期望有朝一日,可以再次见到过去的承诺。
他总记得二郎让他等着他。
二郎最后要说出什么,他一次又一次努力回忆,却都是一片茫然。
他想不起来。
或许是回忆太过模糊,对方根本就不曾说出口。
三郎不甘心。
他一遍遍在黑暗中冥想,试图想起哪怕一丁点当时的迹象。也许二郎说出过一个时间或是一个地点。也许他们已经先去了那里,只是自己没有听见。
但无论如何。
他不能就这样消失。
时间飞快地流淌而过。
参天的树从他所在的地方生长起来。风轻轻拂送,摇摆着枝头。
年复一年,桂花飘香。
而他只余最后一枚残片,随着岁月,被愈来愈深地掩埋。在地下看着眼前一切,渐渐变换模样。
无数次睡去又醒来。
对着无尽黑暗,他没有再流过眼泪,却只想对记忆中曾经逝去的他们说完那句没能说出口的话。
……别丢下我。
直到有一天。
有东西一点一点刨开覆盖着他的不知岁月的尘土和灰烬。一缕阳光透了下来,照亮他残破生锈的身体。
他睁开沉重的眼睛,一瞬间几乎要以为,是他们终于记得要回来找他。
那是一只他从来没见过,也叫不出什么名字的小东西。
眼眶里几乎就要看不见眼白,全是漆黑的亮光。浑身上下散发出无比熟悉的气息,正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外面的世界一片春光明媚。
温暖的阳光中,有桂花的香气。
微风拂过地面,带起一些微尘,也撩动了青草的味道。
刹那就让三郎不禁想要落泪。
他试图活动身体,却发现沉睡了太久,身体早已经腐朽破碎,一动不动。然而他不曾改变的思念与精魄,却还在守在最后分别的地方,不曾离开。
“……唔。”
三郎听见那个小家伙低低地嘟哝了句。
“好像又挖到了不该挖的地方啊……”
他用爪子拍了拍周围的湿土,似乎有些失望,转身就要离开了的样子。
——别走。
三郎几乎就要喊出声来。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魂魄好像腾空而起,在空中旋转着汇聚,突然化作一道荧绿光束,飞向那转身就要走掉的小家伙。
啪——
荧光飞快地穿进对方的身体。
透过柔软的毛皮,穿过血肉和组织。
渗进一个崭新的灵魂。
在触碰的一瞬间,他想起了一切。
仿佛与另一个自己天涯故识,再次重逢。
“……哇。”
当听到对方惊讶地小小叫唤了一声时。
他终于微笑了起来。
07.
穿过一片雾霭重重的深暗,三郎面前出现了一大片如春天正午的草地。
暖洋洋的绿色。
——这就是这家伙精魄里的情景吗。
“对不起……打扰了。”
三郎的精魄是个人形。身形略单薄,年龄大概是青年的样子。穿着常盘色的和服,下摆有些短,随着走路的动作可以看到露出一截深绿色短袜的脚踝。
他趿着木屐,头发向上撩起一些,露出白皙的额头和后颈。
三郎在不认识的地方逡巡起来,寻找着被自己惊吓到的精魄的主人。
像是不知目的只能前行的流浪者,在一望无际的路途上,看到一家烟囱里冒着炊烟的房屋,冒昧地推了门进去,却怕打扰到原住民。
“……你是谁?”
三郎向着远方问去。
鹦绿色的草地中间,有一棵巨大的桂树。
对方精魄里被透亮的阳光充满着,温暖的光线洒在树冠中间,在草地上投下斑驳摇曳的花纹。
树下有个影子。
那影子有些怕生地缩了缩,却仍是犹豫着走出了桂树的庇护,站在了阳光下。
三郎眯起眼睛,看向他。
逆着光,看得出他和自己的精魄一样是个人形。
对方走近过来,刚开始只能看清他的剪影,直到他把头挨过来,眼睛发亮地凑近三郎,小声开始读着他身上原本刻下的纂文。
“——这是你的名字吗?”
那人指了指村雨两个字,有点好奇地问。
三郎用手抹了抹那两个古体纂,像要把它们抹糊掉。
“……这只是这世上的人们随便取的称号罢了。”
“哇。”
对方咂了咂舌头。“好厉害,大家都知道你呢。”
三郎羞涩地笑了笑。想着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就这样贸然闯进别人的魂魄的确很唐突,于是便想做个自我介绍。
“我叫……”
“我知道你是谁。”
对方高兴地在他周围跳来跳去,动作把阳光的光束割成一小块一小块。
“你是三郎。”
那人凑近过来,脸上都是笑眯眯的。
“舞驾三郎。”
三郎打量着对方精魄的原形,那人长得几乎跟自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只是相对于沉闷的自己,这个阳光下的对方显得既快乐又年轻。
“你怎么会知道?”
三郎脸上写着疑惑,轻轻退后了一步。
“我知道的可不只这些。”
对方没有被他退后的动作尴尬到,反而走上前来。他毛绒绒的脑袋凑过来,手抚上三郎精魄原形的胸口。
“这里面……”
那人笑开来,眼角有淡淡笑纹。
“藏着很多悲伤呢。”
笑容像是嵌着阳光一样,照亮了周围。
“所以,你应该也是个爱哭的家伙吧。”
三郎愣住了。
“我找你很久了。”
那人退后了一些,弯下腰,深深地对着自己鞠了一躬。
“我叫相叶。”
他说。
“相叶雅纪。”
三郎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对方张开双臂抱住。一股熟悉的气息传来,在刹那充满了他整个内腔,仿佛就要刺激出眼泪。
已经离去了很久的,完整的自己。
“别再一个人等在这里了。”
相叶说,声音从耳边传来。却又仿佛来自远方。
“我们一起去找他吧。”
二ノ。找到啦。
桂花树下面,一坨毛绒绒的东西突然发出光芒来,接着光芒扩大散开,化为一个人形。
人形穿着绿色衣裳,站在树下面,笑嘻嘻地看着远远走过来的戴面具的人。
那人穿了件鹅黄色外衫,脸孔被面具遮着,看不见表情。
干嘛要人形化呀。真是浪费精力。
戴面具的人看了他一眼,声音尖尖细细的。
啊。一时太高兴了,所以就……
穿绿衣服的人左右转了转,又笑着走上前来,拉着戴面具的人的袖子。
真是不公平。
那人闷闷的声音从面具下面传过来。果然只有傻人才有傻福呐。
他歪着脑袋看了看穿绿衣服的人。
这就是你的最后一块碎片了吧?
是呀。
穿绿衣服的人眼角泛出了笑纹。
脸上却流下一行浅到几不可见的泪线。
戴面具的人吓了一跳,十分不解地走上前几步。
明明是高兴的事情……大白天的,你倒是哭什么?
诶……?我哭了吗?
穿绿衣服的人用手抹了抹脸,这才发现有点微微潮湿。
我也不清楚。
大概不是我,而是这家伙,哭了吧。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左侧肩膀,是刚才最后一块碎片嵌进去的地方。
在嵌入的位置上,有暗色瞿麦般焰火的痕迹如夏花绽放。
他一个人在这里,实在等得太久了。
穿绿衣服的人伸手拉了戴面具的人,不由分说地在他的袖子上蹭了蹭鼻涕。
戴面具的人嫌弃地扯了扯袖子。没有扯开,只好叹了口气。
真是的。
他看着穿绿色衣服的人。
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个爱哭鬼。
穿绿衣服的人嘿嘿地笑了两声。把眼泪蹭干了,直起身来。
那样的话,以前那片战场应该就在附近了。
戴面具的人抓了一片飘落的桂花,摊开放在手上,举起在面具下面细细闻过。
过一阵子就去看看吧。
他把目光投向了远处。
我的碎片,应该在那里。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