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5｜06-10｜11-14｜15-20｜21-25｜26-30｜31-34
35-39｜40-41｜42-47｜48-51｜52-57｜58｜59-60 End
06.
相叶总算把三天来一直偷偷盯着的摊子，从头到尾都吃了一遍。他拍了拍有点鼓出来的肚皮，满意打了个饱嗝。
手里拿着一个绣了不知名花草纹样的丝绸布袋，里面是刚才樱井给他买的一串泥金画了椿花，用玳瑁穿成的链子。手工很好，细致入画，一丝一毫都看得清楚。
刚才路过摊子的时候，那人很新奇地把这东西拿起来捧在手里，左看右看地舍不得放手。
樱井笑着问：“你喜欢这个？”
相叶听了，抬起头，亮亮的眼睛直看进樱井心里。
“……喜欢？”
他不是很明白地问道。
樱井被他看得愣了一下，揉着脑袋想了想。
“就是……”
他低下身，有些迷蒙的声音溢出唇角。
“想要拥有。”
相叶眨了眨眼睛，手里捏着那条链子的一端，还是不太懂的样子。
只见樱井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如何措辞。他瞳孔暗了下来，盯着相叶的眼睛，缓缓说道：
“想守护着他，让他一直一直跟着自己。”
“很长时间，只想自己一个人看见。”
“一分一秒都不想分开。”
“想要……”
“永远在一起。”
“啊。”
相叶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用手指了指那链子。
“……那这个，喜欢。”
樱井说好啊。他转过头去，跟正热切地看着他和相叶的摊主说，这个我买下了，随后侧了身便伸手去掏钱袋里的铜钱。
相叶突然凑上来，一下子靠得很近。
樱井猝不及防，却已经清晰地看到相叶随着挨近自己的动作，细碎的刘海在前额上投下的淡淡阴影。
“章鱼烧，喜欢。”
他有点笨拙地重复着刚才樱井教会他的那个词。
“炒面，也喜欢。”
相叶说着，不由自主地咂了咂嘴巴，像在回味刚才吃过的炒面的味道。
他说话的时候，淡淡的食物香味儿飘了过来，还若有若无地夹杂有一种不属于这个季节的清新的桂花香气。
那种香气一直都在，仿佛自然而然地从相叶雅纪身体上散发出来一般，久久环绕着他和樱井，不曾散去。
“不过它们都是你送给我的。”
相叶继续说着。
樱井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相叶。
他看到相叶的眼角有些湿润，睫毛刷子般抖了抖，脸上有无法看清的片片红晕。
“所以……”
“……最喜欢你。”
浓郁的桂花香气铺天盖地地袭来。
让人想要沉醉进去的，几乎要把樱井拥抱起来般的温柔。
似乎所有时间都停下了。
周围人说话的声音，小摊贩叫卖的声音。
木屐底空远地敲打着石板路。水珠滴在青石上荡漾开潮湿的回声。
他的感官里，只剩下了那个穿着浅绿色浴衣的人，身上带着好闻的桂花香气，澄澈的眼睛像廊檐下被风吹过便叮咛作响的风铃上的琉璃。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头探过来，抖着睫毛，一字一字地对自己说。
——最喜欢你。
等到樱井回过神来时，已经不知不觉地被相叶牵着手向前走了有一段距离。
“啊，还有。”相叶拎着手里丝绸布袋，封口的细绳在手指转着圈儿。那袋子里装着樱井刚给他买的礼物。
“嘎啵吉……”
相叶转过头来看他，像是为取了这个名字有些羞赧似的。
“我是说，金鱼……也喜欢。”
“可惜我不能养它，所以就把它放了，让它回去找你。”
他的眼睛里飘过一丝淡淡哀伤。
樱井点点头。他下巴偏了偏，指了下已经离开很远到看不见了的自己的金鱼摊子。
“我昨天在白川里找到它了。”
相叶闻言，有些高兴地拍着手。
“啊，原来它没有被大鱼吃掉。那就太好啦。”
天色暗下来。辰星浮出夜的水面。
人群都在往广场上聚集。
烟火大会很快就要开始了。从第四天开始，每天晚上会有不同样式的烟火，是他们这里传统祭典的习俗。
“他们要去哪里？”
相叶拽着樱井的手，很是好奇地问。
樱井温柔地摩挲了一下他的头发。
那头发果然和他想象中的一般，像还很小的动物的绵嫩皮毛一样蓬松柔软。
“他们去看很漂亮的东西。”
樱井在那柔软的头发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
“等一会儿，我们也一起去。”
距离烟火大会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周围的人聚得越来越多，不断地互相推搡着。樱井和相叶如果不是牵着手，几乎要被挤散了。
相叶第一次身边围了这么多人，被这般推来推去，眼睛里也流露出不知所措的茫然来。
好不容易钻出人群的樱井重重吐了口气，看到身边相叶的眼神，他想了想，突然猛地拉起相叶的手，使劲往人群外面跑去。
相叶被他扯着胳膊，只得跟在他身后也跑起来。没过几步，他们就从拥挤的仿佛白川的春潮般的地方跑了出来，两个人跑进旁边一条寂静无人的小巷，彼此都气喘吁吁。
樱井额头上流了汗，热气腾腾的。被晚秋凉爽的风一吹，顿时又留下些清冷的痕迹。
“还好还好。”
相叶赶紧把手里紧紧攥住的那只小布袋拿出来，打开看了看，这才放心舒了口气。
“这个没有掉。”
樱井从他手里接过布袋，打开被绳结束起的开口，将那链子拿了出来。
“干脆也别装着了，戴上吧。”
相叶笑着说好啊好啊，毫无防备地对着樱井伸出他那细瘦的胳膊来。
“给。”
樱井拿着那条链子，在他手腕上比划了一下长短。
“刚才买的时候没注意，好像有些长了。”
“不然，戴在脚上？”
他问道。
“好呀。”相叶点点头。
樱井闻言便蹲下身去，将那链子环着他左边的脚踝，大致地比量了一个来回。
“刚好合适。”
樱井说着，把搭扣系上，于是那条闪着琥珀色光泽的链子就晃晃悠悠地落在了相叶细白的脚腕间。
樱井站起来，说，你转过身去，我看看。相叶乖巧地在地上向左转转，又向右转转。他背对着樱井，浴衣下摆在空气中划过小小的扇形，样子笨拙而可爱。
樱井满意地双手抱胸。
“喜欢吗。”
“喜欢。”
相叶开心地踢踏着那只戴着脚链的脚，木屐的草绳在他的脚趾间，上下一晃一晃。
“是你给的，就喜欢。”
他一遍遍重复着这个词儿，欣喜地像是发现了什么新东西一样，不舍得让它从唇齿间溜走。
——啪。
一簇燃着光芒的火焰冲上淡紫色的夜空，在头顶打开华盖般绚丽的色彩，动人地盛放。
……哇。
相叶抬起头，立刻看傻了眼。
金色流苏状的花火如星星的碎屑一样，从他头顶铺天盖地地倾泻下来，遮盖了他和樱井所在的地方。寂静无人的小巷一下子被照得明亮无匹，四处也被笼罩上温柔的昏黄色的光芒。
“那、那个……”
他张大了嘴巴，刚想回头问站在背后的樱井，却猛地撞进了一个胸膛。
是樱井从背后抱住了他。
啪。
又一朵暗红色的烟花升上夜空，在冲击到最高点时散成碎片，零落成一点一点，光亮拖着摇曳的尾巴，稍纵即逝地划过树梢。
相叶一动也不敢动，安静地让樱井抱着。
他的怀抱真烫。
相叶想。
好像那些会飞上天的星星的火光一样。从光芒万丈的地方落下来，落进他的心里。
快要把他融化掉了。
他闭上眼睛，不知道是该在这难以承受的温度中保持清醒，还是就此放任自己沦陷。内心各不相同的几股感情纠缠起来，像是和另一个自己做无言的最后挣扎。
……要继续下去吗。
樱井炙热的气息从耳朵后面颈项的肌肤处传来。湿热的温度轻轻拍打着相叶的后颈和耳垂，如同一种陌生的蛊惑在极力地纵情邀请。
“……你叫什么。”
那个人同样蛊惑的声音，来自耳边最近的地方，轻柔又清晰。
磁性的振动舔舐着鼓膜，一点一滴，侵入神经最深处。
樱井的手环上他的腰。
他微微用力，把相叶转过来面对着自己。
相叶看着他的脸，仿佛所有心情都在被烟花照亮的一瞬间，汇入樱井的眼睛。
那个人黑色不见底的瞳孔里倒映着的自己，看起来也好像已经被俘虏得心甘情愿。
樱井的嘴唇也凑了过来。
隔着让人感到无比稀薄的距离，在相叶的唇边，低声发问。
“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相叶觉得自己就要被那双眼睛吸进一个未知的，深邃的地方去了。
“相叶……”
他盯着樱井黑色的瞳孔，沙哑着嗓子，轻轻开口。
樱井的手臂紧紧地环在腰上，无法逃离的力度。
“……雅纪。”
软糯的声音。
下一秒，就被樱井咽进唇齿间。
那人温热的口腔覆上来，宣告所有权一般卷过，将他整个侵占。
相叶闭上眼睛。
把自己的心彻底松了开来。
该想和不该想的，该铭记和该模糊的。
在这一瞬间统统忘却。
只是想就在这样的温暖里，将自己全数交付给樱井和自己的感官。
不知是第几枚烟花在空中骤然炸裂，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突然，相叶猝不及防地感到一丝刺骨的疼痛。
尖锐的痛觉挽回了他一丝神智的清醒。他低下头去，那痛感越来越清晰，像一把削尖了的锥子般辗转着扎进他的身体，绞着他的血肉。透皮碎骨，钻向更深处。
那痛楚来自脚腕。
相叶惊恐地想弯下腰，却被樱井猛地攫住了下巴。
下一个瞬间，他感觉到脚腕上那条樱井亲手为他戴上的链子正像蛇一样扭曲着，在他的皮肤上开始熔化，幻形，变成青黑色的咒文，融进他的肌肤，拧绞着首尾相衔，最后重新凝固成他不认识的姿态。
——就好像他面前的樱井。
而面前这双看不见底的黑色眼睛，也在刹那间浸染了相叶无法读懂的温度。
“相叶……雅纪。”
樱井低低地笑起来。
声音冰冷。
志在必得。
不是相叶所熟悉的声音。
不是相叶印象中温柔的樱井的任何一种声音。
相叶害怕了。
然后越来越害怕起来。
他躲避着樱井的怀抱，本能地想要挣扎，却被樱井箍紧了腰，动弹不得。
“终于抓到你了。”
是樱井笑着在说话。
巨大的烟花伴随着人群的欢呼声，在夜空中猛地炸开。
光的碎片如雨般纷纷飘落。
而那条寂静深邃的小巷里。
却已经连个人影都没有了。
07.
相叶安静地抱着膝盖蹲在墙角，把毛绒绒的头发埋在膝盖里面。
樱井端来了从今天祭典上买来的炒面和章鱼烧，放在他面前。
“要不要……吃一点？”
他把食物往相叶面前推了推，“虽然我知道你们不需要吃真正意义上的食物。”
相叶好像没听见一样，动也不动。
樱井叹了口气。他沉下声音，开始唤他的名字。
“相叶雅纪。”
话音刚落，相叶脚踝上的那条链子便立刻开始抽紧，勒进相叶的皮肤里。那上面已经有许多圈乌青一样的痕迹，隐约都是那条玳瑁链子的形状。
“说话。”
相叶还是不出声。
樱井知道他正在忍着疼，皮肤表面的痛楚只是十分之一，他的咒文下到了相叶的精魄里，不服从命令，相叶的精魄就会被针扎一样疼痛难忍。他们这种妖怪一类的生物，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对精魄的伤害。
那个昨天晚上还在对自己说喜欢的相叶雅纪，现在竟然宁可忍着痛，也不愿意跟自己说话。
樱井觉得好气又好笑。
引着他自愿带上了符咒，又哄骗他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本来以为会需要更久的时间，没想到进展得如此顺利。那个叫作二ノ的妖怪没有教过他不要随便把名字告诉其他生灵的吗。
“说点什么吧。”
樱井面前的这个相叶前所未有的安静，一整天没有任何动作地坐在他这间茅屋的墙角，好像昨天那个有说有笑、跟他拉着手在满是人潮的街上一起走的相叶，只是一个幻觉。
樱井突然觉得很不习惯。
“你就这么不愿意……做我的式神吗。”
他用手指用力扯着自己的衣襟，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相叶的肩膀抖了一下，仍然没有抬起头来。
“你不是一直想变成人吗！”
樱井的火气莫名其妙地腾窜了起来。他狠狠地甩了手，站起身在屋里走来走去，困兽般打转。
“你不是一直喜欢我，想跟我在一起？”
他几乎是吼着说道。
“这样保持人形做我的式神，一直跟在我身边，不是跟你以前想的一样吗？”
相叶还是没有一点反应。
“……到底有什么不好？”
他很想就这样直接冲上前揪着相叶的头发，让他抬起脑袋重新看向自己。一眼就好，想看到他的眼睛，想把他抱进怀里。
那天晚上被他强行带回家里的相叶雅纪，安静地想了一会儿，只跟他说了几句话，便陷人了完全的沉默。
我回不去了吗？
相叶问。
是的。
要一直这样吗。
是的。
……可以回去桂花树那里吗？
不能。
可以见二ノ吗。
不能。
樱井咬着牙说。
你是我的。
相叶垂下头，有些虚弱地笑了笑。
……这样啊。
樱井想走过去抱住他，却又不能。
自从昨天他下定决心要把他变成自己的东西后，他和相叶之间似乎筑起了一道透明的墙，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随意触碰相叶了。
他不明白。
他被彻底搞糊涂了。
那个当初在水边被他救上来的小家伙，从那以后就暗暗跟着自己。自己去野外夜宿，他就会趁自己睡着的时候在他身边放上吃的。自己粗心大意丢在外面的东西，第二天就会回到桌子上。
夏末秋初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在屋檐下躲雨，自言自语说啊，好想吃西瓜。第二天家门口就出现了一个圆滚滚的西瓜，上面布满了小动物爪子的痕迹。
他想象着那只小东西，一边用爪子巴着一不小心就会滚到一边的西瓜，一边用沾了泥的小脸儿拱着西瓜往自己家门前推的样子，就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所以。
当他看到相叶雅纪穿着浅绿色的浴衣，人模人样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
他真的有些惊讶。
没想到这家伙，长得还……挺好看。
小小的鼻子和嘴巴，头毛一翘一翘。白皙的脖子和微微露出一点的胸膛，纤长的手脚好像随时都可以跟着祭典上的音乐手舞足蹈。
眼睛永远是湿漉的，就好像那天樱井在河边第一次见到他，把这个狼狈的家伙从河里捞起来一样。瞳孔里满满的都是对人类世界所有美好的期待和向往，睫毛忽闪忽闪，好奇地看过来自己的方向。
呀。
他微笑着，看着相叶看到自己的一瞬间，又把头赶紧缩回去。
相叶的脸一定红扑扑的，也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光着的脚丫和没系好的浴衣，只顾用双手捂着脸，心脏跳得快到不像话。
……被看到啦。
樱井都忘记去照看盆子里的金鱼，隔着马路，一边紧张地往相叶的地方看。
襦袢都露出来啦、赶紧遮好。这样怎么就跑出来了，让其他人看到怎么办呐。
盆子里的嘎啵吉不高兴地咬了咬樱井的手指。
樱井这才回过神儿来，他伸手安抚着自己的式神，再看过去的时候，对面那个胆小的家伙却已经被身边章鱼烧的摊子夺去了注意力，眼神儿直勾勾的盯着章鱼烧的师傅转。
樱井在心里轻轻地哼了一声。
等你成了我的，我天天买章鱼烧给你吃吧。
——他想要拥有相叶雅纪。
08.
祭典第五天。
樱井曲起一条腿，半躺半坐在自家茅屋的房顶上。不远处的天边，最后一丛烟花正顺着夜空的幕布缓缓滑下。
今天的烟火大会，终于也结束了。
他跳下房顶，一脸无奈地走回屋子里。
相叶还蹲在两天前就一直在的那个墙角，面前摆着樱井今天再次从祭典上特地带回来的新的炒面和章鱼烧，还是一口也没有动过的样子。
今天去祭典时，樱井还被卖章鱼烧的师傅扯着袖子问，前几天陪你一起来的那个穿绿色衣服的小哥呢？怎么没看到。
樱井笑笑说，他在家里闹脾气呢。这不，我正买了他最喜欢吃的，带回去哄他消气嘛。
他尝试着又走得离相叶近了一些。
手掌一挥，点亮了桌台上的灯盏。
相叶的头发在月光和烛火的光芒中被镀上暗金的颜色，看起来却似乎毫无光泽。
他就这样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说。
樱井着急归着急，却也找不到办法。他不知道他们这种生物需要靠什么来维持生命。他只见过在祭典上眼睛盯着章鱼烧和炒面，嘴角沾着酱汁，吃得一脸满足的相叶。然而显然这些东西如今好像也对他失去了吸引力。
相叶好像也不需要睡觉。
夜深人静的晚上，樱井醒过来，有时可以看着相叶极为难得地抬起头，视线透过木窗棂看向外面的月亮。
月中的月亮又圆又大，亮白的一轮挂在天空上。
相叶望着月亮失了神，好像月亮里有什么能勾起他回忆的东西。光裸的脚趾下意识地蜷了起来，缩进了浴衣的下摆。
除了第一天带他回来后，相叶似乎就没有再在樱井面前显露过什么感情波动了。白天只要樱井出现在，他就摆出生闷气的小孩子一样的姿势，故意把头埋进膝盖里不去看樱井。
樱井渐渐手足无措起来，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似乎对相叶一无所知。
他喜欢金鱼，喜欢章鱼烧，喜欢炒面，喜欢烟花。
他也说过最喜欢自己。
可现在看来，所有这些现在都不能让他抬起头来看自己一眼，或者跟自己说两句话。
是啊。
如果仔细想来，他们才认识多久呢。
他想到这里，只得在心里暗劝自己不要心急。
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不是吗。
为了他一直思念的那个人，为了以后。
现在一些小小的让步，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就算你一直这样不吃不喝，我也不会心软的。”
樱井的口吻硬了硬，狠狠心，说道：“那是个一次性的符咒，一旦拴上了，就会跟着你一辈子。反抗命令的话就会被惩罚，精魄会遭到损伤。昨天……你应该也很疼吧。”
后半句樱井并没有说出口。就算强行解开符咒，留在身体里的部分还是会持续反噬，直到把整个精魄消耗殆尽。
他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胸膛。
自己身体里又何尝没有这条符咒呢。
自从他从大野那儿知道这条古老的咒文还可以灵验的那天起，他就早早地做好了觉悟。
相叶脚腕发疼，他也暗暗地难掩疼痛。不只是因为怜惜相叶，舍不得看他咬着下唇忍耐疼痛的样子。在樱井的魂魄深处，也被那条共生的符咒的反噬牵扯着，不断发出疼痛的信号。
这种攻击性极强的符咒，只在古时候的战场上被作为同归于尽的最后手段而使用过，没想到大野那里竟然还有资料留存下来。
想也知道。
如此蛮横的符咒，效果虽然强硬，代价也同样强硬。
再等等吧。
樱井用手捂着被丝丝牵动的心口，脑海里响起了大野的话。
“翔君。”
大野皱着眉头，按住他的手。
“……你真的想让他变成人吗。”
“是啊。我想。”
樱井笑笑，“只是式神也不是不可以，但对他来说太委屈了。”
大野靠在墙边，看着樱井翻看着自己给他找到的古本，飞快地学着上面画的手势结印。
“可他是只妖怪。”
大野的话十分直白。
“一直做一只妖怪的话，对他来说，不是更好吗。”
樱井挑了挑眉，仿着图画结印的手却没有停下。
“可我喜欢他呀。”
“你喜欢他，就要把他变成人吗。”
“你有问过他想不想吗。”
樱井的手指终于停下了。
还没有完成的印，在空中摆出了一个奇怪的手势。
“……我不知道。”
樱井小声说了句。
“但我觉得……他应该也是，喜欢我的吧。”
“翔君，这符咒的代价是很大的。”
大野叹了口气，向下扯了扯自己头顶的斗笠，努力让自己听起来语重心长，“失败的话，你们两个都会魂飞魄散。你通过这个符咒把自己魂魄的分量渐渐分给他一半，强行让他完成从妖怪变成人的转化过程。即使侥幸成功，他也不会有所察觉。”
樱井放下结印的手，抬起头来笑了笑。
“这些书上都有写的。”
他的眼睛里掺杂着许多得失冷暖。
那些东西大野不曾体会过，也无法读懂。
“如果他真的不愿意，那么作为契约的缔造者，最后的一手，我也可以终结掉这个符咒。”
樱井抬手拨去额头上挡住视线的碎发，用无所谓的声音说着，好像在谈论非常轻松的一件事一样。
“可是那样的话……”
大野还没有说完，就被樱井挥手打断了。
“结果是什么还不知道不是吗。”
樱井继续低下头，目光牢牢地盯着那古本。
“……也许，我会成功呢。”
“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些明明是除妖师的人，最后却都无一例外地一个接一个迷上这些妖怪。”
大野见他心意已定，只好老老实实地发起牢骚来。他慢吞吞地说着，沉着眼睛看向对方。
“嘛。”
樱井噗的一声笑出来。他翻过一页书，似乎是想了想。
“也许因为，他们实在是太过美好的生物吧。”
“那你还想把他变成人，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我本来就是人，是人就会自相矛盾嘛。”
樱井笑着在脑海里重温了一下那几个印，又在此时想起相叶笑弯了的眼睛。
他松开手，合上那古本。
“而且，太过美好却无法靠近的话……”
“不觉得太悲伤了吗。”
09.
樱井端了个小巧玲珑的绿色小盅过来，里面的液体晃来晃去，映出从窗子里射进来的阳光。
相叶依旧蹲在角落里，不予理睬。
“不吃东西的话，就喝点水吧。”
樱井把小盅放在相叶面前，自己也在他对面坐下。
“日出之前桂花瓣上的朝露。早上现采的。”
他觉得相叶肯定跟桂树有什么联系，所以身上才总会有桂花的香气。不知道相叶到底是哪一路的妖怪……
不过妖怪们应该都很喜欢好吃好喝的东西吧。
像这种，呃，书上看来的，费了好大劲儿才能收集到一两滴的露水什么的。
“只采到这么一点，”
樱井小心翼翼地问道：“不过……应该是你喜欢的？”
虽然绝大部分是让自己的式神帮了忙。
相叶抱着膝盖，没有出声。
“如果你真的不喝的话，”
樱井见他这样，只好地伸手拿过那个小盅，手指捏起，摩挲着杯沿。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相叶的身子缩了缩，好像被吸引得有点心动，但又烦恼着不想现在就认输，犹豫了一下，仍然坚持地沉默着。
樱井压着怒气，抬手拿起那个小盅，仰头一饮而尽。他用一条腿支起身子，两手上前，猛地抓住了相叶的肩膀，不由分说就把他往自己怀里拉。
相叶正把头埋在肩膀里，突然被俯身过来的樱井抓住。对方手指的力道和温度透过浴衣的布料，染上了肩膀的肌肤。
他一愣，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结果一把就被樱井抬起了下巴，那人的嘴唇就这样贴了上来。
唔。
桂花香气弥漫在两个人唇齿间，有些冰冷，但被樱井用口腔温热了些许的露水涌进嘴里。清凉的，带着那个人的气息。
那种他所熟悉的樱井的气味侵进来的一刹那，相叶仿佛在无数回忆的断片中转身，重返那天晚上绽放着巨大烟花的小巷里。
站在那里的樱井翔，脸上被烟花的光亮映照得时明时暗，带着他喜欢的笑，用舌头轻轻卷过他牙齿间每一丝味道。
相叶突然觉得鼻子酸了起来。
他怎么可以这样呢。
就算自己是没什么妖龄，修行不够，法术也不会几道的小妖怪……
这样也太欺负人了。
明明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人类，樱井却一直都瞒着他，自己还傻兮兮的一厢情愿地觉得樱井仅仅是个因为喜欢自己，想跟自己在一起的普通人类而已。
想到喜欢这个词，相叶又没来由地生起了气。他想也不想地伸出胳膊，使劲拍打着樱井的肩膀，用力挣扎起来。但接着被钳住了手腕，对方一个翻身，将他按倒在地上。
腰带早就散掉了，轻薄的肌襦袢被两个人的动作扯歪了领子，露出领口的肌肤来。浴衣哗啦一下在地上铺陈开，仿佛不知哪家的画师不当心地抖了手，从笔尖晕开了一纸的艾绿。
桂花露早就在两个人撕扯时用舌尖哄着相叶喝下去了。樱井压在相叶身上，头晕脑胀地撑起身。他低头一看，只见相叶瞪大了眼睛，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
“你……”
他柔软的头发散开成小小的扇形，铺在脑袋后面，嘴唇上还有湿润的光泽。从耳际到下巴的弧线，在弥漫着光线的房间里被裹上一层透亮，脖颈的曲线隐藏进半敞的领口里。
屋子里飞舞起蒲公英羽毛般的细细扬尘。
樱井赶紧用手摸索着，把相叶的浴衣领子左扯右扯地盖好。他手忙脚乱地从相叶身上爬起来，手脚也不知道往哪里放，只得先蹲旁边的地上。不知该怎么面对相叶，只好移开眼睛，装作若有所思地盯着墙角的蜘蛛网。
相叶仍然仰躺在地上，搞不清楚状况似地眨了眨眼睛。他转过头来，看看脸有些红的樱井，抬起手抹了抹下巴上从嘴角流下来的桂花露，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巴。
樱井赶紧站起身来。
相叶赶忙也学着他的样子，用手支在地上，把身体撑了起来。
于是刚合上的浴衣领子又软软地散开了去。
樱井低下头，扯过他的散落在地上的腰带，帮他把浴衣整理清楚，又扶着他站起来，把腰带整整齐齐地系好。
相叶意外地没有反抗，只是安静地任由他整理着自己。
“呃，”
樱井咽了下口水，意外地有些不确定地看着相叶的脸。
“今天天气很好，也不是太冷。外面还开着花呢。桂花啊椿花啊什么的。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相叶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没有说话。
樱井沮丧地垂下脑袋，觉得很挫败。但不管怎么说，总算把对方从那个快要长出蘑菇的墙角拉了出来。现在的相叶也愿意和他对视，也算是有点小小的进步。
想到这里，他心里又有点淡淡的甜蜜。
他伸出手，想去整理相叶经过刚才的折腾被弄乱的发型。在手掌要触碰到那蓬松又柔软的地方时，相叶却小小地往后退了一步。
樱井愣了愣，略为尴尬地挪开手，垂了下来，落在身体旁边。本来就有点溜的肩膀，现在看上去溜得更厉害了。
算了。来日方长。
他现在肯看自己，也已经算是不错了吧。
樱井这样安慰着自己，一边绕过相叶，走去了中屋。
太阳刚刚升上树梢，几只吵闹的麻雀在窗外的枝头上叽叽喳喳地叫嚷。
樱井这才记起要给自己泡一壶茶。
这几天心里都是相叶，好久也没有出去工作了。剩余不多的铜板都花在了给相叶买吃的上，结果那家伙却看也不看一眼。
樱井一边想着，一边在灶台前面忙活着，烧起水来。
屋子里一片寂静，只能听见樱井翻找东西的悉悉索索声，还有两个人不同频率的呼吸。
过了一会儿。
原本寂静的空气里，却响起了迟缓的脚步声。
很熟悉的节奏，在地上一拖一拖的，似乎有点不情愿的样子。
可是，虽然迟疑着。
却也没有停下。
樱井僵直了背，不敢回头看，心里一时凌乱，也无法预测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那个。”
相叶的声音从被后传来。
软糯的，沙哑的。
带着些还不敢完全相信的胆怯，和不知道该不该靠近的犹豫。
樱井这才敢转过身去。
看到相叶在自己身后，用手扶着墙沿儿，把半个身体掩在墙后面，只露出小半张脸。
眼睛看着他，睫毛连着忽闪了几下。
樱井嘴巴微微张开，却半天没有说话。像是忽然忘记了怎么在空气里找回自己的声音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看到那人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垂下眼睛，小声地问询。
“昨天的炒面……还有吗。”
10.
在妖怪的世界里，时间总是流淌得很慢。
所以，当二宫和也被一个响亮的爆栗敲在面具额头上时，他才缓缓悠悠地，不知世事地从他那一日一浅睡的信条里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干嘛。”
他打了个呵欠，伸手摸摸并不会痛的面具，懒懒地说道。
敲他那人的声音里有些急躁，句子听起来一喘一喘的。像是刚从远方归来，气息还没来得及平复下来。
“你不知道吗？”
二宫鼻尖耸了耸，隐约闻到对方身上来自远方已经过了季的藤萝香气。
“相叶被人类抓走了。”
他闻言叹了口气，慢吞吞地拎起沾满了花瓣的浴衣下摆，扶着老树的树干，站起身来。
“知道啊。”
他的脸掩在面具之下，看不出表情：
“早就知道。”
的确。
等到松本润回来的这个时候，今年的长月都已经接近尾声了。*
相叶是长月的前几天开始就没回来过了的。二宫知道他和那个人类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但也懒得去点破他。
况且，那对相叶也没有好处。
“那你不早些传信给我？”
松本伸手拂掉身上的桂花瓣。
有的已经枯黄了，手一碰就变碎成了几片，稀稀落落地散在地上。
“就让他被那个人类一直扣着？”
“我有什么办法。”
二宫不满意地从鼻子里发出哼声，“他自己不想回来。”
“不想回来？”
松本挑着眉反问道，似乎没听懂一样。
“他喜欢那个人类。”
“他喜欢……人类？”
松本发出一声嗤笑。
“他犯傻就罢了，你也任由他胡闹吗？”
他看向二宫的视线锋利而敏锐，带着比周围清凉的空气更滚烫的温度，仿佛要把面具灼烧出一个洞来。
二宫不高兴地转开了脸，径直看向另一边，不予理会。
松本却不依不挠，冷不防伸手过来，抓了他的手腕就把他往外扯。
“走。”
“去把相叶找回来。”
“找什么找。”
二宫怕烫似地甩开了松本的手。
长而宽的，水一般柔软而流转袖子，在空中画出一道藤黄色的弧线。
“别去给自己找麻烦。”
松本被甩开的手停在空中，用惊讶的表情看着他，仿佛听不懂他说什么一样。
“你知道那个人类对相叶做了什么吗？”
他的声音终于焦急起来，脸上堆满了严肃，眉毛的尽端紧紧地蹙在一起。
“……怎么不知道？”
二宫终于也开始有些生气了。
“可那是他自己愿意的。”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桂树。
这棵已经一年四季都盛放地开了几百年的老树，在这个长月的末尾，那些桂花还是一如既往，不知季节不知疲倦地次第盛放。
“再说，”
二宫转头看了看松本，却发现对方脸上到处都写满了不高兴不高兴不高兴。他心里一软，心想这人虽然遇到在意的事就会马上变成急性子，但永远总是一片好心的。
“如果相叶可以脱离束缚，不也很好吗。”
他伸手去拉松本的袖子，语调也放软了许多。像是主动示了弱，要跟他和好似的。
“告诉了人类名字不说，还被人类拴上了符咒，像个低级的式神一样被使唤来使唤去，有什么好的？”
松本很生气地大声说道，却也没拒绝地任由二宫拉住了自己的袖子。
淡淡的藤黄色和浅堇色混在了一起，难分彼此。
“润。你可不要去找他。”
二宫突然板起脸色，声音也不再是淡淡的无所谓的调子。他扯住松本的袖口，让他转过身来，强迫他看着自己。
“把相叶逼得急了，惹了那个家伙出来。”
“我们谁也不好过。”
松本猛地停住身子。
他抿了抿嘴唇，视线往那条河的尽头投过去。远远地看了看，唇瓣翕动了几次，却什么也没说。
二宫见状，放心地放下了他的袖子，在胸前环起胳膊。
“也不用那么担心。”
他的声音故意轻了轻，仿佛落花旋转着绵长地飘扬，又像是在絮絮地安慰对方一样。
“相叶又不是真的傻，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你又知道？”
松本苦笑了一下，“我看他才是真的傻呢。”
“算了算了。”
二宫面具下的脸笑了笑，声音放松了些，句尾也染上了上扬的音调。
“在这里瞎想也没有用。你还是省省心吧。”
*长月：九月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