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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相叶微微仰起下巴。
月光倾泻在他身上,极为清浅地为他描画轮廓,勾勒出年轻而纤细的颈部线条。桂花香气浸透在他嘴角的笑意里,重叠地铺成了柔软的话语。
二ノ。你知道吗。
相叶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笑着的。
他给我的并不是金鱼。
在笑意的末尾,那声音却微微抖动起来。
一世又一世的轮转中,怀抱着破碎的魂魄,驻足于三途川彼岸。遥望通往转世的桥上那条独行的路。
捺下胸腔里那颗尚未完整的心,他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地远离。
带着孤单而不完整的元神,在现世无休止地往复徘徊。
凑不齐的三魂七魄。进不去的六道轮回。
每一世重蹈覆辙,都期望下一次轮转是否能见一眼那个人。
每次经过河川边,都要回首看看桥上会不会刚好走过那个人。
找齐全部碎片仍固执地不愿转世,只是不想忘记心底这些快要满涨出来的思念。
它们都属于那个他过去一直在等待,如今一直在找寻的人。
不是金鱼?那是什么。
二宫收起嘴角的笑容,凝视相叶的侧脸。
相叶把头放在膝盖上,偏过脸去,发呆般盯着桂花树苍老斑驳的树干。
……是式神。
他是个除妖师。是想要抓我的。
因为我是个妖怪。
……我不是人类。
二宫默默地叹了口气。心中明白大概相叶在河中放走那尾金鱼时,察觉那个除妖师骗他说是金鱼的东西,其实是只式神。
不知藏了何种法术,会被用来作什么目的的式神。
想到这里,二宫身上便一阵冰冷。
——险些着了除妖师的道。
若非自己逼着相叶把金鱼拿去丢掉,还不知如今会有什么结果。不仅相叶,或许自己和润也会一起暴露。而相叶大抵到现在才知觉要后怕,在他面前也没有更多遮掩。
他看了看相叶,很想用手拍抚一下他的后背。
相叶若变回原形的话,的确是非常喜欢被抚摸后背的那种动物。
可是,不过只是人类而已。
二宫心想。
人类到底有什么好呢。
说好了等着你,却又离开你。想说喜欢你,却又忘了你。
大抵人类都口口声声说着妖怪蛊惑心魂,搅乱纲常,混淆世间原本的秩序。
可人类真的会比妖怪好吗。
等到进入轮回,万物伏地,众生平等。
切断一切羁绊的灵魂之间又怎么会有尊卑之分呢。
忘掉这个人类吧。
二宫说。
反正最后也都会忘记的。
相叶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肩膀在浅绿色的薄衫中安静地缩着。
二宫清楚除妖师这三个字,对于身为妖怪的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们三个行走世间时候也颇长了,不是没有见过那些被除妖师抓住后施了符咒或法术,一瞬便魂飞魄散的妖怪。
有些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坏事,甚至连二宫所熟悉的那些人类制造的精巧漂亮的小玩意儿都不曾偷过。只是单纯因为好奇,便克制不住地想要靠近。却被除妖师擒住,毫不留情地毁去精魄,击散元神,连惊讶还来不及,发出叫喊的时间也没有,刹那就像被燃着的草纸的轻软余烬般灰飞烟灭。
甚至连进入轮回的机会都失去。
或是曾经也零星有过几个妖怪,被除妖师们发现了利用价值,便被强迫着拴上了符咒,定下契约,如工具般被牵扯在人类的身边不得离去,美其名曰是做了除妖师的式神。
二宫笑起来。
式神之类,不过是个徒有好听的名字。本质便是危险时用来挡在自己身前的盾,咒术反噬时抛出去承担术式因果的代价。不会比一枚随时都能丢弃的棋子更会被珍惜了。
对于妖怪这种天性向往自由的生物来说,大约还不抵索性魂飞魄散。
你不能再去找他了。
想到这里,二宫沉下声音,手指用力抓上相叶肩头。
他是除妖师。你是妖怪。
被他抓住,下场可能会魂飞魄散。
如果被迫成了他们的式神,甚至可能生不如死,连进轮回的办法都没有。
魂飞魄散就是死的意思。
死……你总归是明白的吧?
相叶用胳膊把头埋了起来。
脑顶的发旋中央有一撮翘起的头发被吹得左右晃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在风中。
他轻轻摇了摇头。
……可我做不到呀。
相叶拉扯着两边衣裳的袖摆,双臂用力抱住自己,脑袋似乎就要沉进胳膊下的膝弯中去。
他微小的声音被风声吹得愈发零碎开来,模糊不清。
……我不想离开他。
见到一次,就想见第二次。
见了第二次,就期盼着第三次。
脑海里都是那个人类好看的眉眼,抱住他身体的柔软双手,还有他温柔微笑着的脸。
满心绵延不断的欢喜,似乎就要一股脑儿涨高到挂着红橙粉紫暖色云彩的天边去。
每天每天,都想要见面。
每天每天,见面后都还想要再见。
这样的心情……
是什么?
二宫想了想,终究还是把手放在相叶的背上,一下一下地轻抚起来。
是喜欢。
喜欢……?
相叶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已经被微风染出了湿意。
早就告诉过你了。
二宫一边抚着相叶似乎因抽噎而抖动的后背,一边说。
人类给的东西,都是不能要的。
一旦要了,就等于和人类发生了无法斩断的牵扯。像是越滚越大的债务,或者根深蒂固的契约。只因为一件世俗的东西便可以把你牢牢地绑住,无法脱身。继而被人类禁锢,约束,甚至被玩弄。
——人类给的东西,都是有目的的。
然而那种目的太复杂,相叶大概是不明白吧。
二宫心中暗想,叹了口气。
又或许。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
43.
放掉金鱼的时候,手指轻微滑过灿烂的鱼鳞,他才发现原来金鱼是樱井的式神。
为什么在祭典上时没有察觉呢。
他在心中暗自懊悔着。
……大概是因为樱井的结界吧。
又或者,他实在是太想见那个人了。
想到忘记留意,忘记观察。
忘记了周围一切。
躲在暗处默默地窥视了那么久,没想到有一天竟能如此近距离地听到那个人的声音,触摸那个人的身体,竟然还跟那个人进行了交谈。
相叶慌张得无所适从,不停告诉自己冷静下来。脑海里拼命想着怎么跟对方说话说些什么才得体而不唐突,还不会暴露自己是妖怪的身份。
他坐在树梢上,手扶着身旁稍微粗壮些的树枝,鼻间闻到了袅袅袭上身的阵阵桂花香气。
夜风徐来,花气袭人。
洋洋洒洒的白色花瓣静谧地飘散着,铺洒在他肩头,斑斑点点地缀上了浅绿色的衣衫。
相叶温柔地弯起眼睛,手指轻轻拂落肩膀上的落花,让那些细碎香气款款滑落枝头。
这棵桂花树,是当初舞驾三郎留下最后记忆的地方。
属于舞驾三郎的断续回忆,与深埋地下的曾属于大名的那座城池的断墙碎瓦一起,被深埋在相叶心底。
也是在这里,那个人在漫天血光中对他说。
——等着我。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才终于不再甘心等待呢。
相叶心里想着,伸手用指尖轻轻拨弄了一下身边枝头末梢一朵刚刚绽放的花苞。
找齐最后一块碎片的时候。
或是继承了来自舞驾三郎所有记忆的时候。
的确。相叶雅纪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舞驾三郎了。
过去的他虽然心中急迫,却因害怕错过而不敢离开原地,只能一味守在这里等待着对方来寻自己。
而如今的相叶雅纪却不再是这样。
他学会了主动寻找。只要念想涌动起来,他便会偷偷摸摸地跑去看,去跟随,去守望那个人。
那是他一直寻找和等待了那么久的人。
相叶一言不发地站在夜晚小径上,夏日夜晚带着暗暗热意的风拂动他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眼中那个沉默的樱井。
回忆在脑海里交错闪现,让他无法承受地想要紧闭双眼。
翔ちゃん。
你眼中所看见的,一直是你心里一厢情愿期待的舞驾三郎,而不是现在这个喜欢着你的相叶雅纪。
从头到尾,樱井翔都没有问过相叶雅纪到底想不想要变成人,不是吗。
也许,你也从未曾想要了解你面前这个相叶雅纪的想法吧。
樱井的确从未知晓相叶这些暗自做下的决定。
倘若相叶真的乖乖听话,接受樱井符咒中的灵力,则这个符咒确然会成功也说不定。
可他并不愿意。
灵力一天天减弱,元神也随灵力和符咒力间的较量而损耗消减。作为身体里这个精魄的主人,相叶自己再清楚不过。
而这场双方都默然地不肯退让的拉锯,至今也已经过去了五年。
——这是他用来抵抗樱井那道符咒的唯一筹码。
从第一天被拴上符咒时开始,相叶便察觉樱井是想通过这个古老的符咒向他身体里输送自己的灵力,分享自己一半的生命,从而让自己可以由妖怪变成人。
但樱井翔并不知道。
他变成人的那个瞬间,就相叶雅纪忘记一切过去的起点。
想到这里,相叶不由得抿紧嘴唇。
所有那些他记忆中珍贵的画面,无论前世的舞驾二郎,还是这一世的樱井翔。都将会在符咒成功的刹那统统化成纷扬的灰屑,从此不复存在。
三途川边的那座桥,他从不是不可以从容经过。
可从踏上去的那一步开始。
便是一条再也无法回头的路。
樱井翔是他从过去到现在,甚至可能在将来都最喜欢的人。
可相叶雅纪不愿意做的事。
就算是樱井翔,也不能强迫他改变。
相叶仍记得樱井对他做过许多事情。
充满热意的拥抱,满怀欲望的占有。他知道那是属于人类的特殊的表达心意的方式。而那过程如此新鲜奇妙,集聚在胸中的所有感情,却在纠缠的动作中表达得淋漓尽致。
疼痛而欣愉。推拒或承迎。
从被充满的无法接受,到已经不够的不断索求。
然而拥抱相叶时的樱井,心中思念的却是另一个存在。
感官被不断刺激,欲望在碰撞间持续膨胀的时候,头脑却冷静得无以复加,灵魂也早已远远地离开了。
身体沉醉在快乐中的时候,心却愈发悲伤起来。
露出这种表情的樱井,让相叶一次又一次地想要流泪。
于是他就真的这样做了。
一次又一次,掩盖在那些充盈脑海的欲望的名义下。
应该是好的。
就此放任自己,沉溺在感官的欢愉中。
在这样难以忍耐的刺激下,只有一瞬间也好,想让樱井忘记所有难过的事。
他无数次地努力过。
用这种人类独有的方式。
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相叶变得主动起来。丢下已经学会了的人类的羞耻心和道德感,这原本就不是应该属于妖怪的东西。
他无数次向樱井诉说着:想要。想做。想拥抱。无数次用樱井教会他的属于人类的词汇,尝试唤醒在樱井身体里沉睡许久的纯粹的快乐。
这一切。
他心甘情愿。
樱井翔。
你看见了吗。
我在这里。
就在这里啊。
所以。
只有一瞬间也好。
请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我吧。
44.
樱井看到相叶脸上一瞬间涌现出复杂的表情来。
他安静地凝视着自己。墨黑的瞳孔中光芒摇曳,嘴唇轻微地翕动,又很快被牙齿咬住。
夏日燥热的夜晚,连那些被夜风吹来的带着苔藓气味的潮湿暗涌,似乎也要慢慢消失在他的眼睛里。
为什么会露出这种表情呢。
在樱井心中,相叶是极其不适合悲伤难过的。
如果没有自己,相叶雅纪这个会在桂花树下和蚱蜢们玩闹,滚得满身都是青草混着夏末清甜湿润的气味的妖怪,大概永远也不会和人类产生交集吧。
倘若时间能停止在那次祭典。
被樱井从背后环住的身体散发着淡淡桂花香气,被他手掌覆上的握着纸勺的冰凉手指细细地抖动了一下。穿着浅绿色浴衣的妖怪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用手小心翼翼地捧住金鱼和小碗,欢喜地小跑着离去。
手指缠绕着手中的织绣布袋,他大着胆子又有些胆怯地靠过来,轻声重复着樱井教会他的那个名为喜欢的词汇。
喜欢糖人。
喜欢炒面。
喜欢章鱼烧。
但这些都是你给我的。
所以。
……最喜欢你。
他牵起相叶细白的手腕,带着他尝遍祭典上的小吃摊位。手指抹去他嘴角不经意间流下唇角的酱汁,笑着舔进自己嘴里。
路边明明灭灭的橙色灯笼在晚风中左右摇晃,忽暗忽亮地映红了相叶的脸。
他紧紧地拉着对方,不让他和自己被祭典的车水马龙冲散去道路两旁。相叶扯着他的袖子跟他一路穿过身边匆匆掠过的熙攘灯火。不知什么时候跑得累了,便随意停在昏暗的角落里,俯下身来看着他,大笑着喘息。
如海般起伏的人潮中。他安静地从背后拥住相叶的身体,手搭在他的肩膀。
天空中有焰火划破低沉如深海凝水般的夜幕,在头顶炫然绽放。
如果没有式神。没有计划。没有符咒。
没有这些一切。
如果只是一个如幻觉般单纯的祭典。
正当樱井出着神,任凭各种思绪在脑海里胡乱交织的时候。
忽然,一阵轻微的空气波动传了过来。
头顶低垂的绿油油的枝桠只是轻微地上下晃动了一下,便颤颤巍巍地回归了原处。
繁茂枝叶卷起的微小气流掩进了湿热的夏日夜风中,几乎不为人察。
白日的惊雷过后,从灰暗天空倾泻下来的雨露还残留在八角金盘那些手掌大小的叶片的沟壑里。跟随着轻风滴落下叶尖,啪嗒地渗入脚下赭色的土地。
清谧的月光洒落地面。
一切都好像那么平静。
除了那阵莫名拂来的风中,一缕原本被对方掩饰地很好、却在靠近的一刹那如轻盈雨滴般泄露出的细微敌意。
作为除妖师,樱井对于身边这种瞬息间的灵力波动自然有着敏锐的直觉。几乎在树枝开始上下轻颤的同时,他已捕捉到了那阵风中稍纵即逝的敌意。
樱井当下眉头微蹙,手指闪电般探进袖中抽出一张纸符,头也没有回,直接向身后甩了出去。
与此同时,相叶因为太久的沉默而有些干涩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翔ちゃん——”
嗞啦。
一道暗紫色的闪电倏然从樱井背后迅速飞来。
与樱井手里那道甩向背后的纸符在空中猛地撞击,发出赤红和暗紫交替闪烁的耀眼光芒。
光斑随着纸符和暗紫色闪电较量时双方相抵的灵力波动而渐渐扩大,被抵得悬浮在了空中,一圈一圈地晕散开水一样的光波。
红色与紫色的投影如潮汐耸动般,源源不断地撞在形状不规则的石板铺就的小径上。
寂静无声的夏日星夜里。
两道交战不息的火焰,甚至照亮了石板缝隙中星星点点的黑色泥土。
突然。
被势均力敌的暗紫色闪电的力道制住了的纸符,倏地在空中整个唰啦一抖,从底部开始猛烈燃烧起来。
而那团暗紫色的闪电,也被瞬间扩大开来的赤红色火焰卷入其中,在跳跃闪烁的焰心,与纸符中央那道用咒文写画出的圆符激烈地碰撞。
只一瞬间,就扩大散开地变成妖冶的红紫色焰晕。
啪的一声。
火焰和闪电在同时均告熄灭。
再看去时,空中已经什么都没有剩下。
四周又恢复了墨一样浓稠的静谧。
有焦糊的味道渐渐传来,绕绕袅袅,渗进口鼻。
几片被烧得焦黑了的纸灰从空中慢慢飘落,带着最后零散下来的一丝火星,湮没入地上潮湿的泥土中。
樱井眉头紧皱,眼神却紧紧盯着不敢离开。
他早已到了相叶身边,正用一只胳膊把他整个挡在身后。
确认相叶没有受到波及,樱井转过头,面向那道暗紫色光芒飞来的方向清了清嗓音,沉声问去。
“——谁?”
没想到,这时被他挡在身后的相叶却伸出手,轻轻拨开了他的手臂。
樱井疑惑地看向他。
只见相叶扶着他的手臂,慢慢放下。从自己身后走了出来,他向前迈了几步,在樱井身前站定。
相叶咬了咬牙,突然向暗紫色的光芒传来的方向,用力地张开了双臂。
他的肩膀微微颤抖。带着从胳膊上垂下来的浅绿色袖子,也像春天白川里安静的沄沄流水一样,轻微地摇摆起来。
樱井讶异不已地看着他。
恍惚间他觉得,这个动作,简直就像——
——就像相叶要把自己护在身后一样。
他纳闷着,正想拉过相叶问个清楚。却听见相叶稳了稳干哑的喉咙,用有些抖但依旧坚定的声音,向着暗紫色闪电袭来的方向,轻唤了一声。
“……小润。”
“住手。”
45.
樱井还没反应过来相叶唤的名字是什么。
下一刹那,只见从紫色闪电破空而来的方向,缓缓走出一个身形修长的影子来。
从灵气的波动便得知,这正是刚才用术袭击他的家伙。
樱井眉心微蹙。
——果然是一个妖怪。
夜色昏暗,眼睛有些分辨不清。但隐约可见对方着一件简单的堇色狩衣,没有花纹。流水般的袖括下摆宽大,线条利落的小袴在脚踝上方扎起,小腿上可见绑腿。
他的身影一步步走近,伴随着周身悠然袭来的,愈来愈浓的露草香气。
相叶站在樱井面前,伸开双臂。
樱井在他身后,只能看见他栗色的发尾贴在后颈,令人无比想要抚摸的乖巧模样。
“小润。”
相叶看着那走过来的妖怪,咬了咬下嘴唇,手臂伸得笔直。
“别这样。”
堇色狩衣的妖怪在相叶面前站定。
他右手里拿了把折起来的绢纸蝙蝠扇。扇骨合起,来回在左手掌心轻轻地敲打着。
啪。啪。
啪。
倏然,毫无预兆地停了下来。
迎面走来的妖怪挑起一边眉毛,向前又迈一步。
此时,他与相叶便只有数步之遥。
樱井这才看清对方的样子。
听相叶喊他小润,大概也是与相叶和那个二ノ一路。大野之前也说过,二ノ是跟相叶一起的。
原来还有第三个妖怪。
堇色狩衣的妖怪张了张嘴,声音混合着奇妙的表情。似乎想要对相叶软声相劝,又想要不由分说地给予他警告。两股交错的情绪在他脱口而出的简单句子里隐秘地纠缠起来。
“……不关你的事。”
百般犹豫之下,那妖怪终于开口说话了。
声音却是温柔的。
“你让开。”
相叶仍旧僵直地伸着胳膊。
樱井看不见他的脸,但听到他的声音似乎软下来,央求一般。
“小润。”
相叶还是重复着一样的话。含着鼻音的声音温润似水地柔软。
“……别这样。”
堇色狩衣的妖怪挑起一边的唇角,冷冷地哼笑一声。
空气中露草的香气瞬间浓烈起来。
沁人的花香缠绕在三人周围,不动声色地包裹住了樱井和相叶。
相叶没有退后,依然挺直腰,执拗地举着胳膊。看着他背影的姿势,樱井心中已十分确定相叶的确是想要把自己护在身后。
只是……
为什么?
“你是不是傻了?”
堇色狩衣的妖怪突然暴怒起来,右手里扇子猛地一起一落,把左手手掌敲得啪啪作响。
连那敲打的声音里似乎也带了些许愤怒,在寂静无人的夏夜清晰地缠绕在暗绿色的树木间,来回荡漾着。
“他伤了二ノ!”
相叶咬了咬嘴唇,伸直的手臂轻轻颤抖。
“我知道。”
那妖怪又走近了一步。
用似乎带着悔意的复杂深沉的目光,看着相叶的眼睛。
“……不。你什么也不知道。”
相叶仍然没有放下手臂。
堇色狩衣的妖怪往左走一步,相叶就跟着往左挡住他。那妖怪直皱了眉头,转身向右,相叶便也跟着向右。
“……他不知道那是二ノ。”
相叶苦苦解释。
堇色狩衣的妖怪终于不耐烦了,手指灵巧一抹一转,刷地旋转着探出了那把折扇。
他伸出胳膊,宽大的袖括便云山停雾般轻柔地垂了下来。
扇尖已经探出手掌,扇子则如一支短剑笔直向前,停在空中纹丝不动。
分毫不让,直指樱井。
“我要找的是他。”
“……你让开。”
相叶不动声色地用身体挡住了堇色狩衣妖怪的扇尖。
仿佛惧怕着从那把看似用柔弱细软的绢纸制成的扇子里,顷刻间便会飞出什么厉害的咒术一样。
樱井还没来得及出声,只见相叶又往前走了几步,在那堇色狩衣的妖怪的扇子前站定。
只见他沉默着,上半身却轻轻倾身向前,将那原本指着樱井的扇子尖,正正地堵在了自己胸口上。
蕴着紫色微光的扇子前端,无声无息地触上了相叶胸前浅绿色的如春日水柳似的衣衫。
相叶不动了。
他终于放下了手臂。直直地看着那个堇色狩衣妖怪的眼睛。
现下,两个身影距离只有一臂之隔。
而那个堇色狩衣妖怪举着折扇的手臂,却不知为何开始微微地发起抖来。
“小润……小润。”
相叶还是一味地叫着对方的名字。
似乎对这个堇色狩衣的妖怪,他如今便只有这一句固执的呼唤般,再次重复着。
“……别这样。”
“你……”
堇色狩衣的妖怪手臂抖得更厉害了。
绢纸扇尖却不退反进,试探般愤怒地向前探了探。原本只是松松地堵在相叶的胸口,现在却愈发陷进了相叶的衣衫里。
随着他的力度,浅绿色的布料便从四周开始包裹着扇尖,凹下去一片褶皱。
樱井脑海里突然一片雪白。
作为除妖师。
作为相叶这个式神的主人,他再清楚不过。
和人类心脏所在的位置一样。
那里应该是相叶身体内,元神所在的地方。
“为什么。为了区区一个人类,你……”
堇色狩衣的妖怪看着相叶的脸,无法理解地低声吼道。
他捏着扇子的苍白的手指也跟着声音抖了起来。于是相叶胸前的衣襟便随着那妖怪手指的颤动而细碎地颤抖着,如若在夜风吹拂下,轻轻泛起细小而琐碎的浅绿色波纹。
“……不为什么。”
相叶的声音响起来。没有丝毫动摇。
他带着淡淡沙哑的嗓音传进樱井耳朵里,似乎近在咫尺,又好像远在天边。
熟悉又陌生。
温暖又冰冷。
“……我愿意。”
46.
穿堇色狩衣的妖怪叹了口气。
相叶的话音刚落,他的身形却飞快地往左一侧。
“不必尝试了。你那些心思我都知道。”
言罢,绢纸蝙蝠扇从相叶浅绿色的前襟滑落,在那抹绿色上留下一道清晰的皱痕。
“无论怎样,我都不会跟你交手的。”
他皱着眉,有些无奈地看了看面前站着的相叶,又挑起眉弓瞥了一眼站在远处的樱井,脸上露出一闪而逝的淡淡厌恶的神情。
相叶自是明白那妖怪要做什么,急忙也往堇色狩衣的妖怪左边挪了一步。视线顺着那妖怪的视线看过来,眼睛里隐约有水光流转。
“跟他也不行。”
然而相叶的视线只在樱井身上微微一滞,又似乎惧怕什么一样地飘远了。
见相叶不肯让开,堇色的妖怪愈发心烦气躁,口气也索性变得直白起来。
“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还剩下多少灵力?”
他一手叉着腰,一手伸出那绢纸扇子指指相叶,又往远处指指樱井。
随着手臂抖动,那件堇色狩衣的宽大袖括就跟着滑出道道淡紫色的褶皱,马上又被晚风轻轻抚平。
他猛地踏一步上前,伸出没有拿着扇子的手,一把抓住相叶的胳膊。
“你知不知道再这样跟着他,连自己的元神都保不住?”
堇色狩衣的妖怪眉头深锁着,嘴巴也轻微地颤动,手指却把相叶的手肘越握越紧。似乎觉得只有这样疼痛的肢体接触,才能让相叶从严峻的现状中醒悟过来。
“再跟着他,你可就要魂飞魄散了。”
“元神都没有的话,又何来什么转世。你到底明不明白?”
相叶侧侧身,想要挣脱对方的钳制,却没有成功。
他沉默着,牙齿咬住嘴唇。一言不发。
“……当初二ノ真是疯了才没把你拦下来。”
堇色狩衣的妖怪气得要跳脚一样。
他捏着相叶的胳膊,握着扇子的那条手臂刷地在空中一甩。一大片漂亮的淡紫色宛若被晚间天空中的霞光染亮一角的云朵,在夏日闷热的空气里静然绽放。
“小润……”
相叶有些紧张地唤着这个妖怪的名字。还想说什么,却被堇色狩衣的妖怪不耐烦地挥手打断。
“如果那时候我在……就算把你打晕,也不会让你来找这个人类的。”
那个妖怪说。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怒气。
相叶听罢,似乎察觉出了对方言语间想要带自己回去的隐意,突然细细地挣扎了起来。
他向后缩着肩膀,手掌覆上堇色狩衣的妖怪捏住自己胳膊的手指,轻轻地扳了扳,想要抽出被他钳制着的手肘。
但被他唤作小润的妖怪不仅丝毫没有松手,还越捏越紧。相叶没有办法,只好无可奈何地垂下脑袋。淡色的耳尖从鬓角栗色的发尾里露出来,看上去竟是有些可怜的样子。
他耷拉着肩膀,见挣脱不能,便伸手软软地去拉堇色妖怪的袖子。
手指挨上那堇色的袖括,勾住他狩衣袖括的一角,像是恳求一样地来回摇晃着他的手臂。
“别这样,小润。”
相叶抬起头来,眼底都是湿润的。
仿佛有湿热的风刚刚拂过他的眼角,把夏夜风中那些湿润的水汽统统都留在那里了。
他的动作十分软且轻柔,担心着那堇色狩衣的妖怪会对自己生气似的。
相叶眼角红了红,樱井便听见相叶用如同对家人倾诉未曾说出口的心事,或是更亲密的兄弟间一般的语气,喃喃地小声说道。
“……我喜欢他呀。”
“你喜欢他?”
堇色狩衣的妖怪冷笑一声,甩开了捏着相叶手肘的手。
一抹淡紫色的绢云拂过相叶身上浅绿色的衣衫,发出柔软的布料摩擦的声音。
他挑高一边眉毛,声音清冷,似乎没有感情波动一样。
“那他——喜欢你吗?”
绢纸扇啪地一声划破了空气,堪堪指向了相叶的脚腕。
堇色妖怪淡漠的声音在空气中扩散开来,在头顶被风吹得来回刷刷抖动的树叶中弥漫着。
“如果他喜欢你。”
“还会给你拴上这种东西?”
相叶突然不说话了。
脖子微微缩了一下,似乎夏日原本潮湿炎热的空气,现在竟然让他感觉到了刺肤的寒冷。
他的眼睛暗下来,肩膀提不起上身的重量般地低了下去。浅绿色的浴衣领口敞开了些,露出锁骨周围的肌肤,以及肌肤上那些被樱井留下的漂亮痕迹。
堇色狩衣的妖怪自是看见了。
他冷哼一声,眉毛挑得更高。眼睛看着相叶,一言不发。
相叶嗫嚅着嘴唇,手指下意识地抓着自己前襟的衣角,想要把那淡淡的绿色在手心揉出水来一样。
他的指尖泛起浅淡白色,纠缠在一片丝绢的皱起里,好像马上就要融进去。
过了好久,他的声音才响起来。
在这个令人胸口发闷到几乎要开始胀痛的夏日夜晚,那声音一传到樱井的耳中,便令他更加难过了。
“……不。”
相叶说。
“他不喜欢我。”
那沙软的语气里尚存着些微暗哑,藏不住的情绪泄露出暗语的倪端。一点点如动物的爪尖,残忍地挠拨着樱井被这熟悉了五年的声音浸润得柔软起来的心。
相叶微微地侧过脑袋,似乎想要转过头来看一眼樱井,却因为莫可名状的原因而最终放弃了。
“他喜欢的是另一个人。”
樱井一愣。
他……
知道。
相叶竟然都知道。
樱井心底像是被尖锐如矛的东西突然刺中了。
那东西正在来回上下抽动,不停歇地持续地穿刺着。
他从背后看向相叶。
那道从掩进浅绿色前襟领口的脖子到下巴和整个侧脸的弧度,几乎已经成了他最熟悉的曲线。
在无法清数的白天或夜晚,樱井的手指曾无数次抚摸上去,含着那些埋藏在心底难以诉说的心愿,一寸寸地触碰。
可是现在。
那个站在远处的相叶,却好像樱井从未认识过一般陌生。
相叶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一丝淡淡波动,又立刻被他用冷静而沉坠的声音盖了过去。
他转过头来,眼睛看着面前的松本润,轻轻说道。
“所以,他给我拴上这个。”
“……也是为了那个人。”
47.
松本被相叶的坦白一时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只能转过头,冲还愣在后面的樱井十分不客气地喊了句。
“……喂。人类。”
樱井没回答,也没有反应。
像是还沉浸在刚才对相叶那番话的惊讶里,完全没有听见他说什么。
松本并无心在意樱井究竟是否听见。
他的眼面还晃动着刚才受伤的二宫痛苦地发抖的样子。而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相叶,竟然还为了一个伤害了自己同伴的人类这样不分敌我,甚至摆出了不惜和自己决裂的架势。
松本润心中的火气蹭蹭地向上窜。
相叶这个家伙,看样子是说什么也不会让开了。他大概也不会愿意离开这个人类的。松本很认真地思考起要不要就这样施个术把相叶敲昏再带回去这件事来。然而他心中明白,就算真的把相叶带了回去,脚腕上的符咒不解开,相叶的灵魂还是会渐渐消逝。
没想到真的有一天,他们三个终于都找齐了碎片之后,等来的结果却是最先找齐碎片的相叶竟然会就这样死去,连元神都被毁灭,再也不存在于世间。
这让松本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心脏也被这念头扯动地难受不已。
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独自在外旅行时他机缘巧合地找到了自己的最后一块碎片,然而等到他满心欢喜地回到桂花树下,却看到了受了重伤二宫。一时气血翻涌,循着除妖师的气息来到人类的世界,竟又看到了连灵体都要消失了的相叶。
松本感受到身体里被碎片补充完整了的灵力正不断充盈着他。那是一种近乎满溢出来的强大。
然而即使这样,他却也无法改变相叶就要消失了的结局。
……除了樱井翔。
所以,想要救相叶。
他只能从樱井翔身上寻求突破。
想到这里,松本更是坚定了想法。
他隔空将一句句话对樱井抛了过去,暗含讽刺的语句变成了带刺的长矛和利剑,犀利得如同另一种锋锐的武器。
“你都听见了?”
松本冲樱井喊道。
樱井却还怔怔地看着相叶拦在自己面前的背影,丝毫没有注意他说的话。
那副有些看呆的样子竟让松本有一瞬间的错觉,觉得面前这个除妖师,似乎应该也是有一点点喜欢相叶的。
真可笑呀。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松本摇摇脑袋,把那些妖怪不该有的杂念驱逐了出去。
……人类怎么会喜欢上妖怪呢。
“他说的这些,你都听见了吧?”
松本伸出手,一把推开了挡在面前的相叶。
相叶被他推得一个踉跄,不禁后退了几步,露在木屐束带外的白皙脚背溅上了一星潮湿的泥土。
他有些诧异,却又立刻不死心地小跑着追上前去。胳膊唰啦地一张,浅绿色的布料在空气中扬起,身体再度拦在了松本面前。
然而这时,松本和樱井的距离已经足够近到可以看清楚彼此的面孔,和听见对方说的话了。
这样的距离。
也已经进入有效攻击的范围。
“你自己下的符咒,自己也知道的吧。”
松本毫不客气地说道。
手一伸,绢纸扇笔直地指向樱井。
听见这一句,樱井这才好像有些回过神来似地转过脸,看了过来。
他的脸上还残余着未褪的惊讶。
“他再这样跟你在一起下去,没有多久,就会魂飞魄散了。”
绢纸蝙蝠扇在松本手中握着的堇色扇骨,突然上下震动了一下。似乎这双手的主人因为情绪波动,而一时控制不住充盈在其中的灵力般。
“你是除妖师,应该最清楚才对。”
相叶仍张开着手臂,拦在松本的前面,努力不让他靠近地用身体遮住樱井。他用浴衣的袖子盖住那绢纸扇的尖端,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终究没有发出声音,脸上却露出了苦苦恳求一样的神情。
松本有些见不得这样的相叶。
“他是个笨蛋。自己离不开你,也不肯走。”
松本沉下嗓子,看着一脸茫然的樱井,大声说道。
“可是你既然不喜欢他,为什么还要用符咒锁着他?”
他的扇子终于细碎地抖了起来。
绢纸折作的交错花式上,有细小的淡紫色光芒顺着绢纸表面华美图样的纹路一路流淌。紫色光芒最终汇聚在顶端,从扇尖渐渐闪现,随着主人的心情波动而不安定地跃动着,似乎其中强大的灵力随时都会喷薄而出。
“难道真的就这样看着他元神灰飞烟灭,世界上再也没有相叶雅纪这个妖怪。”
“你才甘心吗?”
他话音刚落。
那把花式繁复的绢纸扇尖,突然在一刹那光芒大盛。
细如薄丝的淡紫色光线点点融汇,瞬间聚成一个暗紫色的光球。那光球的表面裹着网状的闪电,如同被震动一样地抖动着,慢慢地膨胀开来。
突然。
在那暗紫色的光球中心,倏地发出极其尖细的一声。
仿佛焰火被点燃了引子,引子又舔上筒内的火药,在被引燃冲上天空之前的一瞬间发出的尖锐刺耳的啸音。
啪——
一道深紫色闪电从扇子尖射了出来。如同天边的惊雷,灼灼地划过空气。
措手不及。
闪电一瞬间就穿过了相叶浅绿色的浴衣袖子,在那上面击穿出一个焦灼的孔洞。
相叶猝不及防,刚想伸手去挡,却只摸到一片炙热的气,与被热气拂动了的浅绿色布料——那道强烈的攻击咒已然透衣而过。
紫色闪电击穿相叶的衣袖,划过湿热的空气。电光石火之间,直取正前方的樱井。
“小润——”
没料到松本竟然真的会出招,相叶一时惊慌地叫了出来。
樱井静静地看着那迎面而来的紫色攻击法术,咄咄逼人地破空将至。
有一个瞬间,他的身体和心突然不合时宜地感到倦怠起来。不想躲避,也不想动弹。
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他眼前仿佛有一格格慢放的走马灯一样,都是相叶和三郎在面前交错出现的脸孔。
笑着也好,哭着也罢。眼睛睁开又眯起来。
睫毛在脸上投下淡薄的阴影,脸色红润或苍白。身上有血的痕迹绽放,好似藏着一片宁静的红色深海。
……倒也不如就这样。
该结束的就任其结束。
什么也无需在意,也不必再在镜花水月中追寻。
没有逆天而行,没有离经叛道。
下一世也不需要执着地再寻找谁。
就这样……
于是。
他竟然在这个关头,没有如往常一样飞快地抽出袖中符咒。
反而闭上了眼睛。
“翔ちゃん——!”
一个温热的身体扑了过来,将还沉默地站立着的他狠狠地撞倒在地上。
樱井的后背挨上了冰冷而坚硬的凹凸的石板,脊椎被压得生疼。
但他不用睁开眼睛,就已经知道他是谁。
是相叶。
在被相叶扑倒的一瞬间,那道暗紫色闪电猛然发出耀眼的光芒,飞快地擦过樱井的肩膀。
像是一把环绕着鸠羽色云雾的锋锐利刃,挨上樱井身体的瞬间,立刻刺破了那件薄薄的衣衫。
攻击咒的法术透过布料,蹭上了皮肉。樱井肩膀顿时绽开血肉,伤口深邃入骨。
刹那间便有浓烈的血腥味泛滥开来。在夜晚原本夹杂着夏夜植物香气的空气里,安静地向四周扩散而去。
樱井仰躺在地上,看到扑倒自己的相叶正伏在他身前剧烈地喘息着。
他的脑袋埋在樱井的胸口,发旋抵着他的下巴,手抓紧了樱井胸前的衣襟,指节死死地揪着不放,仿佛怕下一秒那件衣衫里的躯体就会离开自己消失在远方一样。
已经快要消失的淡淡的桂花香气,突然再次弥漫在了樱井周围。
那样熟悉的,曾经属于夏日的清甜味道。
樱井微微撑起肩膀,抬起头,低下了脸。
他把鼻子埋在相叶蓬松的头发里,闭上眼睛,近乎贪婪地吸入着那股桂花香气。肩膀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情不自禁地扶上趴在他身上的相叶的后脑勺,探进他的头发里,一下下抚摸着柔软的发丝。
太过强烈的感情开始不能自已,也不想再克制。樱井已经放弃再去思考面前这个正发抖的身体里,究竟是那个他思念了那么久的渺远的虚像,还是那个一直思念着他的咫尺的灵魂。
正在恍惚着,那些原本一直被压抑在心间的情意便缓缓地流泻出来。
千言万句。
只化成一个简单的词汇。
“雅纪……”
樱井的声音低沉下来,有些发颤地喊出了那个他鲜少叫出口的名字。
他一直不敢多喊他的名字。那个名字里带了太多的杂念——象征着言灵的咒语,束缚与被束缚,主人与式神的身份。
但现在,他只想好好地把它呼唤出来。
此时他对那个名字的呼唤里不再有那些纷扰的杂念,只有即将从胸口溢出来的感情。
他将脸埋进相叶的头发里,受伤了的胳膊也紧紧环住那具温暖的身体。
颤抖的声音响起,贴在了相叶的耳边。
想让你一个字一个地听见。
穿越那些层层的迷雾。
——是我在呼唤你。
樱井低下头,用轻柔的语气吐出那几个字。仿佛倾空了胸腔内所有的情感,用尽力气。
“……相叶雅纪。”
相叶雅纪什么也没有听到。
他只感觉自己脸上沾上了一片粘腻的湿热,鼻腔里充满了咸腥的铁锈味儿。
他有些僵硬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把手放到眼前看了看。顿时耳朵里一片轰鸣,连眼睛都要失去了焦点。
是血。
不是他的。
是樱井翔的。
樱井的血蹭在他脸颊边,染红了他的半边眉稍。暗红色的血水粘在他的眼睛上,顺着上眼睑慢慢滑过被包裹的眼球,又沿着脸庞流下,摇摇欲坠地悬在他的下巴边缘,仿佛一滴被血凝结成的眼泪。
相叶脑海里一片空白。似乎只知道一件事。
——樱井翔流血了。
他的身体感觉到樱井的一只手正一下下地抚摸他的头发,另一只受伤的手环着他的腰。肩膀的伤口蹭在他脸上,但那条手臂却非常用力。
相叶抬起头,看到自己面前的樱井眼神涣散着,不知是看向自己,还是透过现在的自己看向以前的自己。
他看到樱井的嘴唇一张一合,似乎在说着什么。
但除却头脑中空白如雪片扑簌落地的回响外,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
眼前除了樱井的脸,便只剩下樱井的血。
混合着他所熟悉的樱井的气息,如同烫人的火焰般放肆地舔舐着他的全部神经。
所有感觉都在一点一滴地丧失殆尽。
全世间只剩下铺天盖地的血红。
樱井翔流血了。
因为自己。
自己是他的式神。
……怎么能让他受伤呢。
不可以。
受伤。死亡。
分离。遗忘。
被命运和回忆捉弄了无数次的那些本已快要淡忘的过去。
——不可以重来。
相叶的脑海里断断续续地鸣响起这些零碎不堪的句子。
他想要说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开口。想要做什么,但连意念也已经完全模糊了。
身体里被某种陌生的冲动激生而出的强烈气息,逐渐占据了本能。
那股冲动来得无痕无迹,如无似有。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恣意丛生,瞬间便统领了这具身体的一切行动。
一丝钻心的疼痛从左肩传来,伴随着呼啸般在体内翻腾不息的血和灵气。
疼痛如同在天边蔓延的闪电,瞬间交织成网。
好似疯狂生长的藤蔓一般,刹那从左肩漫向全身,牵扯出几乎销蚀骨髓般更甚的痛觉。
一道妖冶的痕迹自左肩上绽放开来。
一点一滴,直到如血色之花般完全盛开。仿佛黑暗夜空炸裂的焰火,或是三途川边盛开的曼珠沙华。从淡红到深绯,如片片残殒的椿花。
——滴答。
没有伤口。但有血从左肩口上铺绽开来的痕迹中渗出,慢慢染红并浸透过了浅绿色的衣衫。
血液源源不断地涌汩着,承载不住地顺着相叶的手臂漫了下来,沾湿了他的袖子。那抹浅绿色的袖子便被滑落的血痕,沾染出一条断续而诡谲的血线。
宛如只在深夜盛开的神秘花朵,飘摇而绮丽地零落地面。
“……不行。”
是相叶冰冷的声音划破了寂静。
“受伤。”
“……不行。”
他喃喃地说着,一部分灵魂却像被硬生生地分裂出去,完全漂浮在空中,居高临下地悲悯注视着现在的这个自己,却无法做出任何改变。
“不行。”
“分开,忘记……”
“都不可以。”
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很近,又好像在很久以前。
曾经在那片古战场上,当他以为就要失去身边的二宫和也时,似乎也体会过这般仿佛撕裂灵魂一样的孤独。
那种深渊般冰冷沉重的感觉飞快地漫过了他的心,将他禁锢在光影交错的幻境之中。无法回转,也无法醒来。
“别再……”
“留我一个……”
最初看着他们一个一个离开的记忆,不可以重演。
这次。
无论如何也要在一起。
无论如何也不要再分离了。
就算耗尽全身力气。
就算连所有灵力也失去。
也要——
有无数尖锐的刺在肩膀和身体里耸动着。
如同倾尽怀抱,用温暖的血肉之躯去拥抱沾满了霜雪的刃片。
禁忌但美丽的、滴落了雪水和血水的刃片,笔直地划破每一寸肌肤,绽放着刺眼光芒,在下一秒呼啸着破体而出。
相叶再也忍受不住那痛苦,颤抖的右手下意识地覆上左肩。
一柄散发着竹青色光芒的细长尖物,从他左肩烟花般绽放的痕迹中冒了出来。
从只显现出尖端,到出现更多。
竹笋般一寸一寸地生长着。变长,变宽,变粗。
仿佛从很久以前便安静地沉睡在他的身体里,此刻沉默地响应了他混乱的心的召唤,顷刻从肩膀的焰火纹样中破土而出。
——唰。
相叶泛白的右手指尖捏紧了那细长的尖端,突然猛地用力,抓住那已经冒出来的发着竹青色光芒的尽头,把那东西从身体里整个抽了出来。
仿佛从身体里抽出了一段骨节。
或是一缕隐匿在身体里的,让他可以挺直站立的气。
那是一把刀。
竹青色混着若有若无的浅葱,细长刀身氤氲地晕开淡白色光芒。
刀刃极薄,刀身极轻。
通体晶莹,被灵气的光芒包裹着,几乎透明了一样。
刀尖划过空气。
仿佛一枚嫩绿的柳叶,从雨后轻颤的枝头轻柔飘落。
相叶右手提刀,刀身隐约有水珠滑下。
像一片经历了夏日晚间的狂风骤雨、葱绿树枝上积满雨霖的绿叶,终究再也无法盛下任何。于是那些晶莹的水珠就沿着叶脉抖动着,断续的细丝般坠落。
相叶向着松本一步步走去。
脚步虚浮,眼神深暗。
仿佛已经不认识任何人。
强大到无法直视的灵气撑起相叶的衣衫,空中凌乱飘舞的浅绿色仿佛被无处而生的风不断鼓动着。交错拂卷,如苍海云涌般上下翻飞。
“你……”
松本没有料到相叶会在灵气丧失大半的现在,突然陷入即将暴走的战斗状态。
而且竟然在极度失神的瞬间,把元神从身体里抽了出来。
在这种极其危险的状态下,相叶的灵气几乎已经全然释放。
一团团浓淡不一的绿色灵气散发着强烈的波动,如同淡淡的水雾般密不透风地环绕着相叶的身体,蔓延直至他手中紧握着的那把刀的刀身。
细长而葱绿的刀。
这是相叶的元神。他的灵体武器。
松本心下一颤,记忆如海浪般翻涌起来。
他认得这东西。
刀身缠绕着俱利伽罗纹。沾血后便有水珠如默声的哭泣般从刀尖滴落。
怎么会不记得。
这便是他们被纠缠了那么久的那段回忆。
——村雨。
原本倒在地上的樱井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胸口剧烈地一起一伏。
仿佛丢失已久的心爱之物终于重见天日般不可置信地急促地喘息着。黑色深沉的眼睛里一半是迷离,一半是狂喜,还有一丝困惑和一丝不舍。
樱井向着相叶握刀于手的背影,缓缓地伸出手。
像是从极远极远的地方走过来,穿越了时间和空间。所有累世积攒的感情,都在这一刻完全涌现。
他看着面前那个背影,喉咙深处发出破碎声音。
那是一个在他的灵魂深处沉寂了太久,却从不敢说出口的名字。
是他找寻了几生几世的纠缠。
樱井张开口,那个名字便从唇角轻轻滑出。
仿佛太久不曾说过,这一刻的声音便更加百感交集。
他轻轻地唤道。
“……三郎。”
“……舞驾,三郎。”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