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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 一人祭り 2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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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夏中已经过去了一半。

蝉在外面拼命地鸣叫着。酣畅的热意飘满了街巷,绿油油的树枝柔软地垂落,有热风吹过,就沙沙地发出声音,摇摆起来。


樱井一边往大野智的古器铺子走,一边心不在焉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

脑海里满是相叶的事。


他并非不知道相叶在那些深夜的去向。

那段时间里,如果有自己没处理完的恶灵,或是被侥幸逃走的凶狠妖怪,一段时日后总会突然销声匿迹。

几个月过去,这样的事接连着发生了很多次。就连不少除妖师也略有耳闻。


那个叫樱井的家伙,好像很有手段的样子嘛。

道上的除妖师在偶尔的集会上见到他时,目光闪烁地交头接耳着,看他的眼神里也多了戒备。


他无意辩解。

因为发现被在意着,所以自己一个人在心里偷偷开心得发痒这种事,他也并不想任何人轻率地分享。


每每想到这里,樱井的嘴角就有了微笑。




晚上自己睡着之后相叶会悄悄溜出门这件事,他从第一天就知道。


把相叶带回家的那天,樱井立刻修整了自己的结界。去掉了阻隔声音的部分,他暗忖相叶知道应该会很生气才对。


不过试图靠近自己家的妖怪这么多,谁知道里面有几个会不会盯上相叶呢。

这种像在宣示所有权的行为诚然幼稚,但也顾及不了那许多。


他现在是我的了。

樱井一边咬着小草棍儿,一边把几个旧符揭下来,写了新的挂上去。


除此之外,他还偷偷留了一手。如果相叶试图趁他不备离开屋子,精魄穿过他布下的结界边缘时,结界就会发出细微的、只有施术者才能感觉到的波动。这个细小的法术连相叶也没有察觉,这让樱井心里极为满意。


那天在经过那些缠绵却又凌乱成片断的激烈后,他抱着相叶入睡时,本以为他应该已经累得无法动弹了。所以当晚突然在睡梦中感觉到结界的波动,樱井不是不惊讶。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那个吃小孩的妖怪。




连被消去气息的记录都没有,应该不是被人消了元神而魂飞魄散才对。樱井在自己职业范围内四处打听了一下,没有听说有谁最近收了新式神,或是消去了一个这样的妖怪。


大概是被哪个好心的家伙送进轮回了吧。

一个除妖师说。


也太心软了。他把语调拔高了一点。

这种害人不浅的家伙,就应该连精魄一起彻底消去。进了轮回,谁知道它下辈子转世出来还会不会祸害人呢。


那除妖师颇有些忿忿不平。




樱井想起那日相叶回来,在他身边重新躺下时眉间染上疲倦的样子。他进屋时无可避免地再次触动结界,使得原本从他走后就睡得很浅的樱井极容易就醒了过来。


刚进来的相叶身上还残余着夜晚月亮的清凉气息,混合着夜露冰冷温度,和只在子夜盛放的不知名的妖冶之花的清浅香气。


他突然又想起那个除妖师说过的话。

——也太心软了。


不过能一次送很多个灵魂同时进入轮回,也是件十分厉害的事。


相叶大概是想让那些死去的小孩子也能一起转世。樱井心想,并不觉得相叶是心软。那家伙只是太温柔罢了。连一点过分的事情都不舍得做。而如果别人对他做了过分的事,说不定他也只会笑一笑,自己躲进不为人知的角落消沉一下,不会让任何人看到。


樱井回忆起当初强行把相叶带回家时他的反应。

曾经对相叶做过这样的事的自己,似乎也已经可以被划入“对相叶做了过分的事”的范畴里去。


思及至此,他又沉默地暗自沮丧起来。




樱井刚开始并不明白为什么相叶要趁自己不注意的时候出门,悄悄处理那些从自己手中逃脱的妖怪们。


直到这样的事情断断续续持续了快两个月,他才开始隐约地觉得,也许自己才是被相叶在意着的那个。

或者说,从那个结局并不怎么快乐的祭典上开始,他就已经一直被在意着了。


相叶并不是道行薄浅的弱小妖怪,樱井从见到他第一眼开始便心知肚明。相反,他像是白川中的那些柔软的水草一样,把韧度都埋在了轻易触碰不到的极深的地方,再用温柔层层包裹着外表,看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他总拿出自己亲和的,容易接近的一面示人,担心对方会不会顾虑到自己的能力而不敢接近,或是彼此相处时对方会有所保留。


如果被在意的对象一直没有察觉,他也一定会一直这样隐瞒下去。


每次回来之后,相叶通常都会很疲倦,有时身上还沾了洗不去的浓重妖怪气味。有几次假装熟睡的樱井半眯着眼睛,看到他解下衣裳,一条腿已经挨上了床,才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赶紧施了术消掉身上的气味儿。末了还很小心地趴在他肩膀旁边观察他的反应,似乎担心樱井有没有察觉。


直到听见他努力装出来的浅眠鼾声,相叶才放心地松软了身体,乖乖躺在自己身旁。


既然他不想让自己知道,自己也就不要知道为好。

樱井想。

这样一直装作不知道下去,他其实也没有很介意。


直到那一天到来。




那年冬天,很厚的雪接连落了几回,天气很是寒冷。


距离元日还剩几天的时候,晚上甚至冷得要提前施个让屋子里保持暖和的小法术才能睡下,不然快天亮时就会被冻得手脚冰凉地醒来。白天和相叶一起出门买东西,樱井还有些担心他有没有穿够衣服。


前几天在聚会上商量好,这几天要和其他除妖师联手处理一个很难对付的冰雪系妖怪。

那家伙会静悄悄地藏匿在各种温暖的场所,模拟形态,幻化成暖和的物什,诱惑那些身上和心里都冷得发抖的人们情不自禁地靠近。直至吸净那些人身上所有的热量,它便再移去下一个地方,同时变换成更暖和的模样。


除妖师们会发现这个妖怪,起初也只因城外骤增了许多因为冻僵而死状惨烈的落魄浪人。

后来在城边缘稀稀疏疏有人家的地方,竟也逐渐出现了火炉里结了冰一样覆满霜雪,而一家人也被离奇地冻死在屋子里的状况,他们这才觉察原来这是个有些特殊的棘手妖怪的所为。


第一次与这妖怪短兵相接,也是在一个寒冷的夜晚。




出门前樱井跟相叶约好会在午夜前回来,走的时候他用双手捂了捂相叶的脸颊,相叶就很配合地把脸颊鼓起来,樱井又把它们挤扁。


看他笑着从嘴巴里吐出那些被挤出的空气,淡淡桂花香气温暖而香甜。


被樱井和其他除妖师围住的妖怪毫无防备,恼羞成怒后使出的招式也一波凌厉过一波。樱井的脸颊不小心被它幻化出的锋利的冰锥擦过,竟连流出的血也刹那间结了冰。


然而最后也终是没能抓住那个家伙。


几个除妖师志在必得地用术和符咒将它围得水泄不通,却还是百密一疏,被它凶狠地撕裂了一角,趁乱逃出了阵法。

他们咬牙切齿地看着消散在霜夜中的一缕白烟,纷纷嚷道下次再见到的话一定要使出最狠的法术,非要消了这家伙的元神,让它彻底魂飞魄散不可。


樱井用手蹭了蹭脸,狼狈地笑笑,不置可否。

他想起相叶的做法,原本被寒夜浸透的心里突然添了些许暖意。


然而樱井也并不热衷于对他人的能力和手段品头论足,于是在与其他人告别前,一路保持沉默。


一想到回家可以见到相叶,他那略微沉重的心情又稍稍轻快了起来。

悄悄地用法术提前暖好了一直窝在怀里的,去围剿那妖怪前趁着集市尚未散去赶在街市口买的红豆饭,乐滋滋地往家里走。


他真的没有想到。

当天深夜,相叶竟也会独自出门,对付那个家伙。




22.


在朝阳升起前的四半刻,相叶才姗姗来迟地回到屋子里。*


他今晚出去得比平时都更迟些,像是一直赖在温暖的被褥里不想起来,自己和自己暗地里做了很久斗争一样。


直到睡着樱井也没听见他起身,本以为他今晚不会出去了。

然而结界波动传来时他一个激灵被惊了起来,直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


等他匆匆忙忙追出门外,相叶的气息早已飞快地远去,在冬日寒冷的气温里被不断冲淡,飘渺地到了渐不可闻的地步。


樱井没有办法,只好折回屋里,惴惴不安地等相叶。

他完全无法入睡,索性披了衣裳,在地上来回踱步。


要不要追出去找他呢?樱井锁紧了眉头烦恼起来。


如果找到他,相叶看到自己的话,又要怎么向他交代关于自己一直都知道他偷偷帮自己解决麻烦的事?

相叶会觉得再次被欺骗了。经过上次来之不易的和好,樱井对再来一次这点并没有自信。


可如果不追出去,想到上次那个几位除妖师联手都没能制伏的妖怪,他又有些隐隐地担心。


就这样犹豫着,在屋子里没头没脑地兜着圈子。

时间随着越来越多的积累的寒意而不停歇地流淌着,被焦急拉伸得更加漫长。




等到结界的波动再次传来,天已经都蒙蒙地快亮了。

樱井猛地回过神来。


相叶从不在天亮以后回家。他每次出门都可以很快解决,有时半刻都不用,似乎只是出门轻巧地散了个步,就连煎茶的茶水都尚未冷却,就已经转身回到了屋里来,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这次他出去了却足有两刻还多。



直到不知第几次续上的线香再次燃尽,樱井才听见相叶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了。

屋外的结界波动着,直直地抓紧了他的心。


他进来的时候,樱井整个人神经都本能地绷紧了。


他三下五除二地脱掉之前披上的衣裳,跑回布团上躺下,相叶开门时他才刚刚调整好呼吸,紧接着,就闻到了相叶熟悉的气味。


但是这次,那股熟悉的桂花香气,却几乎都快要被浓重的血气遮蔽到无法分辨。


樱井忍不住想从布团上跳起来,跑过去抓住相叶直接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下一个瞬间理智回转,这样冲过去之后会把一切都弄得更糟糕。他前思后想也未能找到合适的借口,只得再三平复了凌乱的气息,勉强压抑地忍耐着。


相叶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轻手轻脚地走过来,趴在布团边看他的睡相。


更奇怪的是,樱井才刚刚闻到他的气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相叶已经风一样地飞快旋进了浴室。


空气中残留着刚才一瞬间留下的气息。


从那里面樱井分辨出不仅有相叶的,有那只妖怪的,甚至还有其他除妖师的。

然而最强烈的还是,血的气味。


那血的味道冰冷而轻淡,仿佛不属于人类。


……会是相叶的吗。




这时候樱井才想起来,他根本没有闻过相叶的血的味道。

他也从未见过相叶流血。




……他受伤了吗。


樱井的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如同冬日被寒风呼啸着卷过之后的苍莽雪原。




*四半刻:半小时




23.


浴室传来汩汩流水声,是相叶在冲刷着什么。


樱井听见相叶微弱地,小声地吸着气,似乎偷偷在浴室里自己处理伤口,不小心把自己弄疼了一样。


他在浴室里面折腾了许久,不一会儿就有水气夹杂着伤药的沉厚味道挤出了浴室,在房间里扑鼻地扩散开来。期间他还打翻了药罐,浓重的药香四处漫溢,甚至飘进中屋,连樱井都能清晰地闻到。


樱井抽了口气。

是自己常用的外伤药。


相叶一定受伤了,不知道程度如何。他听见相叶手忙脚乱地用法术收拾起在地上洒开的黏糊药膏,转身时不晓得又撞到了哪里,小声叫着牙白牙白,后一个单字还没发出又马上被闷住,应该是相叶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仿佛连水的声音都消失了。




樱井竖起耳朵,也仅仅能隐约听见相叶蹑手蹑脚地从浴室里走出来,没有走进中屋,更不敢靠近布团,只是站在浴室门口悬着的那块小豆色染布帘后面小心地观望着。


这种时候竟然还担心自己有没有醒来。

樱井有些哭笑不得。


相叶在帘子后远远地、试探地施了个法术,用袖子拢了那些刺鼻的药的气味回去。他小心翼翼靠近了些,停在布团旁边,似乎在观察樱井有没有被吵醒。


樱井知道他在看自己,于是拼命忍耐着,努力让呼吸看起来既绵长又放松,身体摆出睡梦中最舒展的形状。


相叶沉默地看了好一会儿,见他没有什么异常,这才轻轻拍了拍胸口。他舒了口气,转身又折进浴室里,继续埋头鼓捣伤口去了。




很显然,相叶遇到了妖怪。而且竟然受了伤,甚至还流了血。

他知道那妖怪虽然厉害,但应该也不至于到能把相叶弄伤的地步。


心思乱麻一样地盘旋着。樱井尝试努力地深呼吸,想要理出个头绪来,然而越思考越是混乱。


浴室里又传来了轻微水声。

药的味道加重了许多,慢慢地笼罩起整间浴室。


为什么不直接用术给自己疗伤呢。

那样不是更快吗。


樱井想到了一个让他浑身发冷的可能。

难道他的伤重到无法使用治疗术……


想到这里,他的心仿佛蓦地被一只不知属于谁的手捏紧了。


那只手好像很残忍而不屑地把玩着他最脆弱的地方,于是他再也忍不住,掀开被子就从布团上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了浴室里。




相叶被突然闯进来的樱井吓了一大跳。


听到脚步声,原本正背对着他蹲着的身体猛地转过来,整个人跌坐在地上,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他白绿色的羽织已经脱掉了,正浸在木盆里,可以看到羽织左肩上还残存着一大片被水晕开的血迹。


盆里的清水被染成了淡淡绯红,好似早春的樱花在繁茂的枝头吹起片片粉雪,一絮一絮地飘扬散落。


樱井脑袋里似乎有无数只马蜂突然一起叫了起来,嗡地一下全乱了套。


“翔……翔ちゃん?”

相叶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字。




泡在木盆里的羽织,只是被血浸透的最外面一层。相叶左肩上仍有一道细长宽广的血痕,渗出的血液染透了洁白的襦袢,又被寒冷的空气凝结成半僵硬的布块,粘在衣服下的伤口中。


地上摊着匆匆忙忙从襦袢一角扯下来的一块布料,边角都是急促撕扯而成的粗糙毛边,上面厚薄不均地铺了一层棕绿色的伤药。


樱井走上前,努力压制住胸中正徘徊的,混杂着怒气、不安与惊惧的心绪,用尽量温柔但又不容拒绝的力道,去拉相叶完好的右手腕。


“……给我看看。”


相叶彻底被吓到了,好像下一秒就要跳着逃开的兔子,看着来人警惕地竖起了耳朵。


“……什么?”

他肩膀颤了颤,下意识地向后缩起身体,却忘记背后便是那还浸着羽织的木盆。

胳膊一歪,差点一个趔趄跌坐在已经被染红了的冷水里。


樱井急忙一个抢身上前,捞起相叶,把他整个人往怀里塞去。

浓重的血的味道夹杂着微弱的桂花香气,涌进了樱井的鼻腔。




相叶僵着身体,保持着向前摔倒的姿势,几乎半伏在樱井身上。

眼前发生的许多事情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他沉默地呼吸着,趴在樱井起伏不停的胸膛,一动也不敢动。


樱井揽着他的右肩,对方肩头比人类稍低的温热体温轻轻滑过手掌。


他感到自己的心都被担忧和怜惜塞满了。像是下一分钟,马上就要从眼角涌出来。

他拥紧了相叶,仿佛在确认对方的存在一样,终于哑着嗓子挤出了一句话。


“伤口在哪里。”


“……让我看看吧。”




24.


相叶听到他的话,身上一个激灵,伸手使劲推开了樱井。

 

事出突然,樱井冲进来抱住他时正用自己的身体半托着相叶,斜倚在地上。不料被对方这样猛地一推,后背不受控制地向后仰过去,砰地撞中了地面。

 

“怎么了?”

樱井着急起来。

 

因为推开他,相叶自己也由于惯性向后倒坐在地上。

他蜷起腿,用手左右揽了襦袢,往后退了退。直到拉开了似乎是让他感到安全的距离,坐得远远地,端详着樱井。

 

“……你早就知道了吗?”

 

樱井坐起身,反手揉了揉被撞疼的后背,抬起头来。

 “……你受伤了吧?”

一时想不到合适的借口,只能下意识地用问题掩盖。

 

相叶依旧直直地看着他,头发凌乱地散落在前额,眼神丝毫没有掩藏。

 

“……是谁?”

樱井被他看得有些慌张,想要努力尝试转移这个话题,急忙接二连三地发起问来。

 

“伤得重不重,怎么不用术治疗?”

他的目光又落在相叶的肩膀上,流露出担心的神色。“唔……用不了术了吗?”

 

相叶用没受伤的那只胳膊撑着地面站了起来。站起来的时候,他的小腿微微碰到了身后盛满了水的木盆。

浸在水里的白绿色羽织随着摇摆的水面上下飘浮,好像无须也无根的浮萍。

 

 

 

“是我自己愿意的。”

 

他赌气地从一旁扯了条巾布,在那泡着羽织的冷水里沾了沾。

大概是要继续处理左肩上的伤处,他抬了手就要用那块冷水浸过的软巾,去晕湿粘在伤口上的衣服。

 

软巾正要挨上去,却被樱井眼疾手快地拦下来,一把扯过冰凉的软巾攥在了手里。

 

“水很冷了。还是让我来吧。”

樱井转了食指指尖,在空气中画了道符。

 

些许光芒从他的指尖冒出,一点一点地连接起来,汇成了一道微弱又温暖地忽闪着的光芒。

光芒绕成了大半个圆圈,旋转着把木盆围起来,盆里的冷水渐渐有了暖意。

 

相叶却像是视而不见似的,见樱井把那木盆里的水暖好了,侧身又从一旁的储水桶里取了新的冷水,一手唰地一声扯碎了自己襦袢的衣角,扯了块布下来,浸了进去。

拿出来的时候还有水滴答着挂在碎布的边角,眼看要往肩膀上覆过去。

 

“相叶雅纪!”

樱井原本努力忍着没有发作,怒气之下忍不住动用了言灵。

 

“我说过了。让我来。”

 

相叶很不情愿地垂下手,手里扯下来的沾了冷水的湿衣角落在地上。

受制于樱井符咒里言灵之力,他只能乖乖地站着不动,遵从樱井的命令。但现在无论是他僵直的身体还是脸上的表情,全都明白地表达出主人的愤怒和不满。

 

樱井把新的软巾放进温好的水里,过水之后拿出来拧成半成干,小心翼翼地隔着襦袢敷在相叶肩膀上。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樱井重复着弯腰和直起身来给相叶热敷的动作。相叶站着不肯说话,樱井也一言不发。等那早些时候还是硬块的血迹被温水化开,他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想脱了相叶的襦袢看看伤口怎样,便用眼神去询问相叶,却发现相叶根本没有在看他,只当做他还因为言灵而不情愿着。他轻手轻脚地除掉对方那件襦袢,草草地丢在一边,把软巾过了温水重新洗净,想用它小心翼翼地去擦拭相叶的伤口。

 

相叶垂着头,裸着纤瘦的上身站在樱井面前,左肩的残血被樱井很小心地擦拭干。血迹之下,露出很大一片比周围的肤色都要暗一些、像是盛放过后零落的烟火一样的痕迹。

却没有任何伤口。

 

 

 

“怎么回事?”

樱井左看右看,竟然没有发现任何流出血来创口。

 

他转身看了看还泡在盛着凉水的木盆里的白绿色羽织,和那件一样染了血的襦袢,血流出来的位置都在左肩。伤口应该就是在这里才对。

 

但在烛光和蒙蒙亮的天光下,相叶左肩上的肌肤看上去光滑细嫩,除了那块如胎记一样的痕迹,竟是连一条疤都找不到。

 

难道在这段时间里愈合起来了?

 

樱井惊讶地,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抚摸那块胎记。

 

相叶肩膀轻轻地抖了抖,却没有向后避开。

 

 

 

“你的伤呢?”

他流连起手指尖触碰对方时所感受到的温度和柔软,忍不住用手指来回摩画过那片烟火的边缘,一边柔声地问。

 

相叶不说话,两只眼睛晶亮地瞪着樱井。瞳孔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把我放开吧。”

 

樱井一愣,不由得把手挪开。

 

相叶肩膀上的重量被撤下来,他沉默地绕过樱井,往屋子里走去。

 

樱井知道他介意着言灵,也不敢再叫他的名字,只能一味地盯着相叶的背影。他看着相叶疲倦地拖拉着步子走到橱边打开门,拽出一件干净的襦袢,胡乱地套在身上。

 

正在系带子的手突然停在了腰侧,背对着他的相叶像是想到了什么,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一样叹了口气,声音几不可闻。

被丝质襦袢勾勒出柔和线条的肩膀塌下来,毛绒绒的脑袋深深地低下去。

 

“樱井翔。”

他的声音也背对着他,闷而隐忍,不是很能听清楚。

 

“你还有多少……是藏起来的?”

 

 

 

樱井突然觉得全身都僵住了。

 

一种被从头到尾整个看透的感觉从头皮瞬间扩散开来,渗入肌肤和五脏,麻痹了四肢至指尖的所有感官。如同大冬天走在街上,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带着冰碴的冷水,浑身狼狈地站在众目睽睽之下,不知要做出什么反应。

 

他不可能知道的。

樱井一片空白的脑海里只有一句话。

 

相叶不可能知道。

 

麻痹的感觉只是一瞬间,樱井马上就恢复了反应。他在心里不断地提醒自己必须冷静,然后就真的渐渐冷静了下来。

 

相叶背对着他站在那里,脊背有些弯曲,像是失去了直起身体的力气。樱井看了心里涌起一阵慌张,很快那阵波澜又回复平静。

 

自己跟相叶在一起的时间并不短了。他是什么性格,有着怎样的心思,会用哪种的表情笑,会因为什么样的动作而哭泣,自己应该最清楚不过。

 

可他已经把那些心思藏得很深了。

相叶怎么可能知道他内心深处到底在想什么。

 

……相叶不会知道的。

 

 

 

无数画面像抓不住的碎片一样,在樱井的脑海里凌乱地四处飞散。

有这一世清晰鲜艳的轮廓,还有很多自己都已经快要淡忘的,分不清属于哪一段被尘封起来的久远记忆。

 

他经历了不知多少轮回,恍惚地走过许多的时间。辗转在汪洋般无法辨认的人海中,在烟花落下的那个刹那,好不容易才在这一世找到了他。

 

……然而,他还没有见到那个人。

 

那个被掩盖在现在呈现出来的这个妖怪的外表之下,也被淹没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名叫相叶雅纪的灵魂之下的,不知道是否还会被完整地找到,也不知道是否有一天他能够醒来的。

他真正想见的人。

 

 

 

那个人既美好又禁忌。

令他朝思暮想、甚至梦中都能看到那张坚强而羞涩的脸。哪怕是余下的碎屑般的回忆,甚至也可以让他在过去,现在,甚至未来,为对方付出一切。

 

自己当初到底要对他说什么?

樱井早就不记得了。

 

那段记忆太过遥远,很久以前就已经模糊的不成样子。

 

每一世都会重新醒来。记忆被轮回一次一次刷洗,抹掉颜色,慢慢地,汇集成了河。

但无论忘记什么,樱井始终都会记起。

他还没有找到他。

 

他仍要去找他。

 

从樱井可以追溯的记忆开始,存在于每一块脑海中记忆的碎片里。在回忆中翻来覆去看了多少遍,就一直喜欢了不知多久的那个人。

但现在,他已经离他那么近了。

 

所以在这之前。

……他怎么能失去面前这个相叶呢。

 

 

 

只是刹那之间,樱井脑海里就飞快地转了几十个念头。

交叠在一起的时间和空间似乎乱了秩序,夹杂着他已经太久没有倾吐的情感,呼啸着涌入他的身体。

 

他沉了气,看着面前的相叶。

 

对方已经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过身来,眼神毫不躲闪地看向他。

目光仿佛最直接的话语,像是剖开樱井的皮肤,拨开他心里那些雾一般的谜团,一看进最不能被触及的地方。

 

樱井只觉得一股震颤着骨骼的战栗从心底慢慢涌上,弥漫在身体各处,飞向四面八方。

有什么就想马上说出口。

似乎再多一秒的掩饰,就会造成更无法修补的裂痕。

 

——可是偏偏无法这样做。

 

空气的缝隙里都是沉默。

他们互相对视了很长时间,谁都没有开口。

 

“……那么你呢。”

过了半晌,樱井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乏力地扯了扯嘴角,苦笑地反问道。

 

“你又有多少是真实的呢。”

 

 

 

相叶听到这句话,下意识退后了一步,眼睛里流露出受伤和不可置信的神色。

 

黑亮的瞳孔被那些纷繁的情绪占满了,存在于他眼睛里的光亮似乎迷失在轻轻涌动的海洋般的黑色中,一点点黯淡下去。

 

樱井心里难过起来,嘴里像是渗进了细小的沙粒,一颗一颗磨着他所有敏锐的神经。

他生硬地移开了眼睛。

 

相叶绞起本来放在束带上的手指,本能地想要后退。

却不知怎么垂下头想想,又往前走过来,径直走到樱井面前,凌乱刘海下的眼睛紧紧地看着樱井。他对上他的双眼,想要抓住樱井的目光一样的顽强视线。

 

 “起码,从一开始,到现在站在这里的我……”

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相叶垂下眼睫,声音顿了顿,思考了一会儿,又抬起眼睛。

 

樱井的眼神正好在这时扫过来,两个人目光都撞在一起,解释不清也无从解释的内容一时间无法转化成言语。

 

相叶的声音僵硬却直接,仿佛放弃了一切伪装,赌上了什么似地做出了决定。

 

“……都是真实的。”

 

 

 

那并不是什么充满情感起伏的语调。

 

可那句淡淡的话伴随着相叶的呼吸飘过来,却仿佛穿透了樱井的胸膛。

声音渗透进樱井心底,只觉得像是听到了冲破肺腑的呐喊一样。

 

新一天的冬日朝阳却在这一刻跳了出来,染亮了地平线。

 

面对面站着却沉默不语的两人的影子,被穿过窗棂的迷蒙晨光一瞬间拉长。




25.


相叶盯着他看了好半天。


过了好久,才突然回过神来一样向后退了一步,视线也随之移开了。他有点尴尬地小声咳嗽了一下,表情还不自然地僵硬着。

“……我没事的。”


相叶抓了抓头发,再次向后退了一点 ,这才好像找到了与樱井进行交谈的合适距离。

“刚才有些唐突了。对不起。”


见樱井愣愣地看着他,他勉强地露出一个算是表示想要和好的笑容,尽管那笑容看起来有些无力。


 “你不是问我伤在哪里吗。”

他接着说,似乎努力想要找回之前的对话。见樱井没什么反应,又紧跟着补上了一句: “不在肩膀上。”


他侧了身,向上撩起裤脚。

小腿上有一道细长的血痕。


皮肤的表皮翻了开来,周围遍布着青紫与斑驳的红肿。伤口轻微渗了血,星星点点地连成一条断续的红线,落在白色衬里的裤腿附近。


他松开抓住裤脚的手,那道狰狞的伤口便再次被盖住了。


但这条伤口并没有多少血的气味。看上去也没有特别严重,樱井猜想可能和相叶是妖怪,多少会有些自愈能力有关。此时他本来已经跟着相叶走进了中屋,这才想起来相叶之前鼓捣的药巾还摊在浴室里,于是赶紧又跑进去取。


出来时,相叶已经靠了打开的布团坐了下来,挽起来的裤腿挂在膝盖下方,伤口暴露在空气中。


樱井端了伤药被相叶摊得很不均匀的药巾,用手指细细地抹得平整了,拿在手里,却因为刚才浴室里那番突如其来的对话,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这个……”

他嗫嚅着,举了举手里的药巾。刚才的气势不晓得去了哪里,一下竟然不知道怎么开口。


相叶看了他一眼,耸了下肩膀。

“……翔ちゃん想的话,就翔ちゃん来吧。”


他垂下眼睛,似乎一样地有些忐忑。




樱井走到布团边跪坐下来,把相叶的小腿小心地抬起来,脚搁在自己支起来的膝盖上。他把药布慢慢裹上去,一边动作轻缓地缠绕着,一边抬起眼睛看相叶的脸。

相叶垂着眼睛,别开了目光。


刚才走过来看着他的眼睛说都是真的的相叶好像消失了。而眼前的这个,又变成把所有心情都藏在自己心里的,那个他最熟悉的家伙。


“……翔ちゃん。”

相叶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与那个人的样子重叠在一起。


他没有再像刚才那样叫自己樱井翔。

樱井心里没有来由地慌乱起来。


直到对方向后缩着腿,稍微扯动了一下:“……有点疼呢。”


樱井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捏了相叶的胫骨很久,不知不觉间有些用力。


“啊。抱歉抱歉。”他急忙将力道松下来,看相叶疼痛得垂下的嘴角放松了些,才敢继续。“这样好些吗?”


相叶闭上眼睛点了点头。樱井继续帮他包裹起伤口来。


“也不是不可以用治疗的法术。”

过了片刻,相叶突然开口说道。


“我只是……想试试你总在用的东西。比如药膏什么的。”

他把脑袋冲着浴室的方向歪了歪。


“人类……的东西。”


他放松了小腿,樱井用手托了他的脚踝,腿的重量又有一些靠在了樱井的膝盖上。


“留下这个的,”相叶指了指自己的伤口,“也不是你想的那只妖怪。”


他像是看到了他的表情,又接上一句。

“而且它也不是个坏家伙。大概只是觉得冷了,所以总想找个温暖的地方,但靠近的东西却一个接一个地被吸走了温度,它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说的应该是那个冰雪系妖怪的事情。

相叶慢慢地说,樱井便听着。


“等到它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很多人围上了,那家伙一时害怕得要命,所以也就本能地做出了反击。但也因为那天的事情,它最近都悄悄躲在城外的岩洞里,很怕遇到人的样子。”


相叶双手靠在布团上,从后面支撑着身体。

下巴随着说话的声音轻轻点着,有点疲倦的表情。


“不过毕竟是做了不好的事,身上也聚集了很多因为它而冻死的人的怨灵。看到我,它就很难过地说自己怎么样都好,可是希望能让那些因为自己死去的人们能活过来。我告诉它这种事情我是办不到的。但我可以让你和他们一起进到轮回里面去,这样那些死去的灵魂,在很多年后还可以重新再回来这个世界,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可以算是重生了吧。它大概没有怎么听明白,但只是听到我说那些灵魂还可以再活过来,就很高兴地答应了,还说如果可以的话就真的拜托了,一直忙不迭地感谢着我。”


他继续说着,好像在讲述一个身旁正在发生的故事,故事的时间却开始在很久很久以前。


“……是个很没用的家伙吧。”

相叶轻轻笑了一下,大概是想到了刚才发生过的什么细节。


“如果是个坏妖怪,明明只要逃走就可以了,逃去另一个村庄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我跟它说,你不知道吗,进了轮回很长时间可是一动也不能动了呢,下次什么时候能够再出现在这里也说不定。可就算这样,它也还是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樱井一圈又一圈地缠着药布,一边默默地听着。相叶是个优秀的解说员,樱井几乎可以在眼前把整个画面重新呈现。


太阳的光从窗外渗进来,把背对着窗户的相叶笼罩在光的金边里。他的影子边缘模糊着,几乎看不清楚。

相叶半眯起眼睛来。


“大概跟你们人类比起来……”


他撑着身体的手臂有些酸痛,于是索性放松了下来,用手肘靠在布团上,整个人仰躺着,盯着屋顶发呆。

樱井手上的药巾缠到尽头,他小心地在相叶膝盖的下侧打了个结。


相叶说到这里,喉咙中突然一阵干涩,最后发出的音节便夹杂了沙哑。


“……妖怪们都是有些蠢笨的吧。”





这是很长的一段,仿佛自言自语般的言说。

樱井从来没听过相叶对着自己说这么多话。

却都是别人的故事。


相叶说完,像是很累了,就向后摊平了躺到在布团上,闭上眼睛就要睡过去的样子。


“等等。”

樱井突然想到了什么:“既然伤到你的不是它,那又是谁?”


相叶睁开眼睛,从下往上看着樱井。

过了好半天,才犹豫着吐出一句话。


“……是一些装扮奇怪的人。”

他小心地斟酌着词句。




“他们说……”


“是你的同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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