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5｜06-10｜11-14｜15-20｜21-25｜26-30｜31-34
35-39｜40-41｜42-47｜48-51｜52-57｜58｜59-60 End
48.
“相叶。”
“相叶。醒过来。”
松本连声呼唤着相叶的名字。
“醒过来，是我。”
相叶右手握刀，一步一步向松本走近。
原本晶亮的眼睛里没有波澜，没有星火，只有一片浓得无法化开的漆黑之色。
刀尖轻提，不断有绿色蒸腾的湿冷雾气从相叶周身散发出来，像是来自灵体深处不知名的地方。
雾气聚集，慢慢靠拢，汇成了细密小颗的碎水珠，从葱绿色的晶莹刀身上一滴一滴断续着滑下。水洒落在地上，画出一条弯曲的水线，在夜晚如霜雪般的月色下发出莹莹的亮光。
随着相叶的逼近，他身上扩散出来的灵气也远远地就传来了越来越大的压迫感。
松本一边呼唤相叶的名字，一边手上也不敢怠慢。手腕翻转，绢纸扇的堇玉扇骨如水沁凉，被他横握在手心。
他眼睛向前紧紧盯着相叶，脚下却一步步后退。
松本有些自嘲地想，如果此时面对相叶的不是自己，而是普通的妖怪，说不定早已被四面八方密不透风地包裹上来如刀锋般锋锐的绿色灵气绞成了碎片。
身体里本能地涌动起暗暗翻腾的危机感。很热，又烦躁。那感觉不停歇地冲击着松本的神经，想要唆使他闭上眼睛，放弃思考，把一切都交给本能。
炙热的暗流开始在身体里加速鼓动起来。像是隐藏在元神深处的第二颗心脏，一股一股挤压出陌生的血液，立刻就想让一切不受控制。
但他马上又摇了摇脑袋，努力咬紧嘴唇。
唇边崩出了一点血。
也传来了痛觉。
松本试图用这近在咫尺的痛觉，来分散那种叫嚣着想要主宰自己的本能。
——不行。
松本暗暗告诫着自己。
他不能也跟相叶一样失去清醒。
显然，相叶由于樱井因为自己受伤流血而造成了对元神的刺激，在本身灵气就已经十分虚弱的情况下，竟然还进入了极度消耗灵体的暴走状态。
这种不能自已的状态，松本自己不久前也曾经历过，大致也明白一些。
暴走状态下的相叶，只能凭借本能意识来分辨谁是敌人，谁是同伴。如果松本表现出丝毫的攻击性，就连本来是相叶亲密同伴的自己，也会被相叶已经完全失控的本能认作是敌人。
况且现在，自从自己用法术擦伤了樱井，虽然连五成的灵力都没有用到，那个攻击咒也只旨在吓唬樱井并让他清醒一下。可从目前相叶步步逼近时看着他的眼神来看，自己显然已经被他当做敌人了。
松本苦笑着勾了勾嘴角。
但他不能跟相叶一样使用元神。
他说过了。无论如何也不会跟相叶交手。
更加不会用灵体武器来对付相叶。
相叶全身上下已经环绕着他精魄内仅剩的所有灵气。
现在这个样子的相叶，不消说再坚持一时半刻，就是再多走上几十步阵法，都有可能会因为灵气耗尽而元神尽损。
虽说面对使用灵体武器的相叶，如果松本自己不同样地使用灵体武器，应该十分难以应付。可如果连自己也抽出灵体武器来抵挡，那松本便连自己的状态都无法掌握了。
一旦双方交手，后果将无法预料。
他的目的是努力让相叶活下去。
而不是让他死在自己手上。
必须让相叶冷静下来。让相叶尽快清醒。
收回他的刀，将元神放回身体。
否则不出片刻，相叶将就会在这条小巷里耗光灵气。元神也会在灵气散尽的时刻就此消亡。
那么相叶也就会当场魂飞魄散，一切归于虚无。
那是松本最不想看到的结局。
如何才能让相叶……
松本脑海转得飞快，一刹那已经闪过十几种可能。
二宫现在受了伤还躺在桂花树下，自己目前的状态亦力不从心。指望着相叶自己醒过来，似乎希望也十分渺茫。
还有谁。
有谁可以……
松本正集中精神努力思考着，却听到那边的樱井站起身来，面向着相叶的背影轻轻唤了一声。
“三郎。”
“……舞驾，三郎。”
松本一下愣住了。
那个人类。
竟然叫相叶——舞驾三郎。
他为什么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
如果他知道，那么这个人类，应该是……
记忆像是被穿起来了的丝线，缀满叮当作响的铃。前世的羁绊沿着丝线连成一片，发出震荡灵魂的声音。
温热的血水，城池里的刀光剑影。
散落的躯体，残破的土地。冲天的火把，绝望的眼睛。
原来——
——竟然是他。
松本心底一阵猛烈颤动。
他没想到面前这个人类竟然会是他。
原来是他。
但如果是他。
那么一切就都解释的通。
为什么相叶宁愿冒着被抓到的危险，也要跑去人类的地盘。为什么二宫苦苦劝说，扯了他的袖子不让自己去把相叶找回来。为什么相叶即使被人拴上了符咒，宁愿被如此委屈地禁锢着却一直不肯离开，也不肯跑去转世。为什么相叶又任性而固执地用自己灵力与脚腕上的符咒磨着时间，只是为了抗衡。
——都是因为他。
原来那些本以为可以摆脱的记忆，依旧没有消散。
如今想起来，每生每世都既真实又虚幻，如影随形，阴魂不散。
即使面前的他们已经找到了对方，但却被记忆这条看不见的线绳牵扯着，如同行走于的两个不同的平行时空，在同一时刻互相交错开来，擦肩而过。
松本看向樱井，一时眼光里百感交集。
他明白——无论如何，自己再也不能对樱井出手了。
他已经知道樱井是谁。
既然如此，樱井对相叶那个灵魂的思念，松本自然也是知道。那些感情都已沉淀在时间的记忆里，只有他们两个还在执迷不悟着，近乎徒劳地累世寻找。
只是在这一世，松本觉得相叶未免太过可怜。
他看向樱井。心里竟然也替相叶感同身受地痛苦起来。
樱井翔。
你心里想要见到的，从来都是舞驾三郎，而不是相叶雅纪吧。
可他已经无法回去了。
就算他过去曾经是舞驾三郎，现在也已经经历过太多，再也无法变回过去那个模样。
相叶雅纪，再也不会是舞驾三郎了。
可是。
你不是也一样，无法回到过去了吗。
为什么还沉溺在心所制造出的虚幻的企盼中不肯清醒呢。
他寻找了你那么多年。你也找寻了他那么多年。究竟是什么让你们就站在彼此面前，却始终无法遇见。
是那些扰人的记忆吗。
还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执念而已呢。
让回忆遮蔽了眼睛，看不到面前触手可及的真实，只能看到梦中远如浮云的幻象。
松本想到这里，心下已有答案。
只一会儿工夫，相叶周身那些浓淡不一的绿色灵气已经开始变化颜色。
浓绿变成竹青，竹青变成淡绿，淡绿变成浅绿。浅绿色的灵气则已经消解在空气中。
有几絮团状的灵气已经开始减弱，缩小，甚至慢慢飘散，虚无地仿佛从未出现过。
松本心里知道，必须现在就阻止相叶。
否则便来不及了。
然而可以阻止相叶的。
——只有樱井翔。
只是，面前这个提着刀向自己走来的、彻底迷失了自我的灵魂，几乎已经就是那个樱井翔一直想要见到的舞驾三郎，过去的相叶雅纪。
当纠缠了他几生几世的谜团终于拨开云雾，以这样的姿态显现在樱井面前时。
他又舍得让对方离去吗。
但如果不让现在这个样子的相叶——或者说舞驾三郎——离去，那么很快连相叶的元神都会灰飞烟灭，再也没有以后。
所以。
樱井翔。
——你知道要怎么选的吧。
松本仰起脸，冲着樱井喊道。
“二哥——”
与此同时，相叶眼睛倏地一暗。
右手刀身一抹，平着前推。
如若翠色的闪电般无声无息，于瞬倏间送出。
他出招了。
49.
葱绿色的刀锋擦着空中拂起的狩衣布料，堪堪蹭过了身。
松本急急后退几步。再抬眼，却发现刀尖忽至，是相叶已然逼上前来。
薄薄的刀刃卷着锐利灵气，咄咄逼人。
——眼看就要避无可避。
松本只得心下一叹，手掌刹那间微微一转。啪地一声，手臂翻动，已经横了手中的绢纸扇子骨去挡。
堇色的袖括随着手臂的动作漫出绮丽的丝绢软幕，滑过松本和相叶之间潮湿的夏夜空气。袖括一丝边角被刀身灵气卷入漩涡，那柔软的丝绢瞬间被撕裂四散。
深暗的小巷里，忽然传出不祥的裂帛之声。
撕开夜幕的寂静。
——咣当。
相叶手中的刀，撞上松本掌中合起的绢纸扇。侧偏了的刀刃瞬间熨上了堇玉扇骨，火光四溅。
一下撞击之后，村雨刀锋偏走，随着相叶的身体游移了几个虚浮的步法，在空气中立时回转，旋出半抹扇面一般的青绿色光弧，又再度擦着松本的衣襟袭来。
松本心如电转，将手中绢纸扇变横为握。
扇骨竖起，扇尖探出掌心，显然是已将那扇子当做短剑来格挡。
镪声骤起。
刀锋与堇玉扇骨再次交遇。
电光石火之间，刀尖就已在那光润玉面上割开一条短浅的裂痕，伴着清脆的金玉破碎之声。
纸扇上包裹着玉扇骨的堇色绢纸，啪地一声被刀气震碎，瞬间爆裂开来。
细碎的绢纸残片被灵气鼓动，猛然以扇骨为心，环绕在松本周身，炸散成一个半圆球形的碎绢雨幕。
刹那间，那些堇色的柔软纸片已经散落夜天，洋洋洒洒。
纸屑从球形边缘开始失去了张力，被已经舔舐近身的绿色灵气卷上，立刻沾染了绿色的火焰。堇色的纸片卷着跳动的灵火，如同飞絮一般在空气中发出燃烧着的声响。
无数散落的绢纸碎屑止不住地下坠，无力地扯缀出一条抹出残烟的余尾。
一颗一颗渐渐滑落，没入地上泥土。
再也没有声息。
像是残败了的烟花凋落。
又恍若隆冬银辉闪闪，漫天飘雪。
——这才是舞驾。
松本蹙了眉头，几乎将牙齿咬碎。
他苦于不能还手，又迫于相叶刀裹挟着灵气的凌厉攻击已越来越难以招架。眼看手中原本精致的绢纸扇，转眼间已经仅剩下那用自己一部分灵力化出来的堇玉做的扇骨。
松本足尖点地，身子腾空便是一个侧翻。
狩衣两侧衣袖在夜空中尽数舒展，姿态优美地仿佛空中舒展翅膀的鹖鸟。
手中堇玉扇骨已经舞成一道水银流泻似的的浅紫色光墙，将那不断浅戳深刺的刀刃拆招拆式地拦在身外。
然而。
也就快要抵挡不住了。
“——樱井翔！”
松本急得低吼一声。
樱井被他这么一吼，一个愣神，突然跌撞地向前走上两步。
似乎想要靠近相叶，但又不知为何脚步一滞，在他身后停了下来。
松本知道。
他犹豫了。
“阻止他——！”
松本继续喊着。
手中的堇玉已经快要被村雨的刀刃撞击出断裂一般的裂缝来。
虽然相叶的灵气随着出招换式的消耗现在已经大幅度减弱，攻击的力度也已不似刚才那般利落。
纵使如此，相叶手腕中纤长轻薄的刀身却仿佛有生命一般，随着自主的意识上下翻转，四下旋舞出银白混着浅绿的斑斑水色。
那些水气已有星星点点沾上松本的脸颊，浸染了相叶刀锋灵气，刺得松本脸颊生疼。
他知道那挥散开来的细小水珠也是招式之一，更加不敢靠近，只能被逼的步步后退。面对那舞得水泄不通的刀气灵压，松本徒有用扇骨招架，却毫无办法。
然而松本心下担心的却不是这个。
他心中知道，攻击招式愈发不顾一切，也就代表着相叶的灵气愈发已近势微，更是旨在为了取面前的人而索性放弃防御。
所以越是这样，相叶就越有可能在任何时候——可能就是下一个瞬间——在他面前气力全尽，元神陨灭。
……就快要来不及了。
“快想办法阻止他！”
松本心急如焚，连忙转了头向着樱井大声喊道。
这一下分了神，等松本再回神，却只见相叶手中的刀锋轻巧流转，一下虚晃，似乎直直点向松本眉间。
松本心下一惊，上身连忙后仰。
然而在他借脚下之力上身后仰的瞬间，刀尖已经翩然离去。
——却只是一记虚招。
刀身猛撤。
相叶手腕闪动，刀刃翻成一片绿雾如雨。末了倏然化成一个单刀直入的狠戾招式，直取松本下盘。
松本心里暗道不好，情急之下只能硬着身子一个侧转旋翻。
单脚撑地，身体借力猛地窜起。
堇色狩衣的下摆在空气间舞出一道漂亮的华幕。
同时松本左手食指穿过腋下，隔着狩衣丝绢的袖子，一道暗紫色的法术已然挥出。
狩衣的袖括上，瞬间被破袖而过的暗紫色束缚术灼出一个小洞。
下一秒，松本挥出的术体已经撞开相叶的刀身。
紫色和绿色的火光，如半空中突然炸裂的焰火般飘扬四散。
相叶见对方使出了束缚咒术，眼睛里一道雪亮的光划过，接着却更加暗了下来。
他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
相叶静静地伫立着，有些看不懂似地歪着脑袋，盯着眼前的松本，似乎在细细琢磨。那种神情，像极了很久以前他们还在那棵巨大的桂花树下，坐在草地上的时候。
那时相叶还只会远远地看着天边闪烁着灯火的人类的城市。晚风吹过，松本走到相叶身边坐了下来，说了些相叶大概不懂的类似哲理一样的话。
相叶听不明白，只能微微地歪着毛绒绒的脑袋看着他说小润，你懂得好多呀。
然后他就笑了。
他一笑起来，浑身上下那些温润的浓淡不一的绿色都仿佛像要漫开了温柔的水滴一般，将松本重重包裹。
几乎连周围所有的空气都融化。
他原本是那样温柔爱笑的一个妖怪。
松本默默地看着站在面前的相叶。
这个相叶的脸上没有温柔，没有笑容。
没有那些如同拂过脸颊的柔软的绿色春风。
他黑色深沉的眼睛里只有戾气，和一抹从来不曾出现在他眼中的几乎诡谲的淡漠。
怎么会变成这样。
松本于心间叹口气。
突然，相叶没提刀的左手扬起，指尖飞快地上下翻动，瞬间已捏起了几个指法，变换了一套决式。转眼间，那手中已经翻了好几个复杂的印。
似乎在结什么危险的咒式。
松本知道，这是个强力的攻击咒法。
如果这道咒被他使出来，相叶就会在咒法出手的一刻魂体消散。
任谁也无力救他回来。
“樱井翔！”松本大喊。
“再不阻止他，就来不及了！”
他脚下飞快地移动，身体左躲右闪地躲避着相叶的刀锋。
不能攻击，不能还手，只能躲避和防御。这让他吃力万分，疲于招架。
“再这样下去，他马上就会灵气散尽，元神尽损而魂飞魄散——”
——眼看相叶左手的印已经趋近完成。
松本认得，现在他在结的已经是尾决上的几个印。
寅，巳，卯，未……
“——你想看着他就这样死掉吗！”
松本嘶吼着。
同时，他也已经被自己的声音逼红了眼睛。
50.
樱井浑身剧烈地一震。
松本的声音像是穿过了重重迷雾，直接撞击进入他的鼓膜。
一个死字，让他猛然醒悟过来。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相叶雅纪，接近舞驾三郎。
在大野的那番话后，他好不容易才艰难地将原本以为是两个的灵魂在心中合在一起。
既然已经在茫茫世间找到了他。
怎么可以让他就这样死去。
——绝无可能。
想到这里，樱井再也无法思考任何事。眼前都是那个衣衫翻飞的浅绿色背影。身体已在刹那间本能地动作起来，双腿下意识地带着他的身体冲上前去。
转眼间，樱井已经一个箭步，闯入了那被团团灵气笼罩的，刀光乱舞的灵气中心。
迈进那强大灵气所形成的场的内部时，樱井的灵魂仿佛穿越过层层不知名的结界。
明明只是轻轻一步，从外面安静的世界走入相叶的灵气结界之内。
跨越边缘的那一刻，却好像已经在岁月中穿梭了无数年。
凌乱的记忆画面纷至沓来，互相碰撞，互相重叠。让仍有些恍惚的樱井几乎要在时空的乱流中迷失方向。他只能闭上眼睛，迎着一片片不断割破皮肤的刀气，一味地凭借直觉去感应那个站在灵场中的灵魂。
一步一步。樱井步履维艰地向那散发着强烈灵气的中心靠近过去。
那里有他思念了太久的最熟悉的气息。有他手指触碰过无数次的最熟悉的身体。
那片刀光剑影的风雨中央。
是相叶雅纪。
慢慢地，那抹浅绿色的灵气在紧闭着双眼的樱井心中已经近在咫尺了。
于是他向前伸出手来。
下一秒，樱井的手臂便已挨上了相叶的肩膀。
他用手掌感受着相叶肩头他已经习惯抚摸的弧度，触碰到了浅绿色的薄衫下那具温热的身体。
心中只余下无尽感激。
刀光剑影里，狂风暴雨中。他即使闭上双眼，什么也看不见。也仍然可以凭借着内心的指引，找到他，触摸他。
然后，再无数次将他拥入怀中。
相叶没有回身。
正主宰着身体的暴走状态的元神，此刻却本能地感受到了身后结界突然被破，有人闯入。
鼓噪的神经网络弥漫地传来了不安的讯号。提醒着他背后出现破绽，蕴含着极大危险。
于是相叶头也不回。
手臂本能而动，右手直接一个反手翻出。
刀身反转。刃锋向后。
葱绿色的刀尖反向生长，直指樱井右侧肋下。
“翔君！”
一瞬间，樱井似乎听见小巷尽头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接着还有大野的呼喊，松本也跟着在说什么。
然而他又似乎什么也没听到。
耳中只有鼓动的风声，周身锋锐无比的灵气和刀气弥漫所发出的尖锐摩擦声。他伸出手臂拥抱着面前的相叶，心中却只能听到怀中这个灵魂的悲鸣。
除却这些，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眼前只有那个身体的温度，耳中只有那个魂魄的声音。
一切天地间的回响都静默，所有尘世中的幻影都消失。
冰凉的刃锋在下一秒安静地破体而入。
刺破了血肉，割裂了血脉。撕扯出痛彻心肺的感觉。
侧肋瞬间被绿色的灵体武器贯穿。
樱井全无躲闪。
刀尖斜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从前胸没入，背后透出。
闪着水珠的村雨破过樱井身上衣衫。
锋锐的刃片沾了鲜血，斑斑点点。
刀锋轻抖，有如微微吟鸣。
渐渐从青蓝色的幽光中汩出一缕细小的清凉露水，脉脉地流淌过刀身上浸染的血色。
高密度凝聚的灵体刀身已然没入樱井身体大半。
却被樱井用身体紧紧卡住。
相叶反手一招即刻得手，瞬间破除了刚才感应到的身后的危险，接着便想抽回刀身。
他猛地收手，发现突然已经使不得力。
相叶微微皱了眉，想要回头看个究竟。刚刚偏侧身体，却撞进身后一个温暖的怀抱。
那人伸出双臂，将他紧紧拥住。
脑袋埋在他的颈间，头发蹭着他的脖颈。下巴挨着他的肩膀，嘴唇贴着他的耳朵。
相叶——或者舞驾三郎，浑身一紧，神经猛然绷到了极限。
他后背僵直着。
就着从背后被对方抱住的姿势，那片全无一切，皑如白雪荒原的心中，竟然有些微微地害怕起来。
在以舞驾三郎的元神控制身体的状态下，即使因为损耗巨大而很少使用，可一旦出手，他便从来都是所向披靡，睥睨一切。几乎从未感觉到任何害怕。
然而他现在竟然害怕起来了。
越来越多的心慌从心底涌了出来。
这种陌生的情感一瞬间带给他极大恐惧。愈是恐惧，他反手便愈加用力，拼命想要抽出刀来。
然而从来灵巧轻顺如己身的刀刃，此刻却如同被死死地夹住一般，任他如何使力，依然纹丝不动。
他隐约地感觉身后有人口齿轻启。温热的气息扑上侧颈。
像是梦中的话语，又像是谁穿越了层层叠嶂般的迷雾，想要将他从沉睡中唤醒。
呼唤从遥远的时空中传来。
透穿了无数弥漫不清的水气，越过无尽遮天蔽日的记忆。
那个灵魂已经熟悉太久的声音，附在他耳边轻声说。
——停下来。
三郎。雅纪。
停下来。
是我。
……是我呀。
51.
有温暖湿热的粘稠液体顺着肩膀漫上相叶的身体，滑入领口，渗进鼻腔。
像是什么具有强烈腐蚀性的东西，一抹一抹地逐渐清洗去他眼前原本一片火光冲天地燃烧着的惨烈景象。
那景象好像旧梦重回，重返当年大名的城池。在那房间的纸门后，他看见一郎四郎五郎在他面前离去，却无能为力。接着他又看着二郎的身体坠入血染的土地，再也没有气息。
然而那个熟悉的声音，如今好像又在背后唤他。
让他停下。
那个声音说。
停下来。冷静下来。
回头看看我。是我呀。
三郎，雅纪。
……是我呀。
相叶心里一震，手几乎握不住刀。
眼眶里一阵热，模糊了的视野在面前已被那液体洗得一片澄明的世界里，不住地晃动。
是你吗。
然后，他的心也跟着颤动起来了。
是你，在叫我的名字吗。
念及此，相叶不禁手下一抖。
手指发软，手掌发颤。再也握不住刀柄。
刀身失去了灵体支撑。脱手的一刹那，瞬间幻化作无数绿色细细的丝线。
原本穿透了樱井侧肋的切先，至此也逐渐化成绿色的灵气，从樱井的体腔中脱离，伴随着刀文，慢慢滑出了樱井的身体。
樱井原地晃了晃，眼前的世界有一些暗了下去。
仍是站住了。
相叶手里的刀此时也已不再是实体化之后的样子，而整个变成了灵气聚合而成的模糊形状。那形状裹着斑斑点点的深浅不一的绿色，在空中一束一束，汇聚成一道耀眼的光。
绿色光芒在空中安静地旋转着，像要将一切发散出去的灵力都收回本体般飞快将周围所有团状、丝状甚至雾状的绿色灵气一缕缕吸收殆尽。
涨大了些许的细长光芒悬浮在空中，突然一瞬间光芒大盛，接着剧烈地摇晃起来。
忽地，那道光芒变成一条软带般，一个猛子扎进相叶的手掌。
光芒沿着手臂慢慢潜进他的身体，由凝变散，好似融入血脉般一股股散成了绿色如练的灵气。
灵气在血液里逆流而上，交汇在一起，重新聚拢成元神。然后一具回溯，汇聚在肩膀那个绽开了烟花一样的红色暗痕的地方。
那道斑驳的痕迹瞬间如同被火点亮一般，散发出暗红色的浅浅光芒。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又归于沉寂。
光芒消失不见，那些痕迹也一点一点淡去，爬下肩膀，缩入相叶的肌肤中。融进他的血液里，和已经归体的元神合为一体。
只在那肩膀和肩头的衣衫上留下一片血色残痕，像是夏末秋初粉墙的角落里盛开过的椿花。一瓣一瓣地凋落，铺陈在黑色的泥土之上，呈现出陨落之后残破的美丽。
至此，绿色灵气终于平息了下去。
四散的灵气已经归位，和元神一并重新回到了相叶的身体里。
月白之色下，漆黑一片的小巷又恢复了原本的样子。
空气中夹杂着断续蝉鸣，草虫孤独的叫声，与风拂过树梢和草尖发出的细碎声音。
相叶脸上一片懵懂，仿佛刚才只是在梦里跌跌撞撞地走过一遭。
那个梦是在他记忆里极少数的几个不愿重温的场景。燃烧着火光和血水的城池此刻已经不复存在，重新出现在面前的，则是黑色的夜幕下的小巷。
他的神智逐渐恢复过来，眼前变得清明。
相叶抬起头，只看到头顶一片晶亮、宁静得仿佛在沉睡一样的星星。
有什么东西粘在后颈上。
相叶低下头，想要伸手抹去那些湿滑的粘腻。然而他想要伸手，却发现胳膊连着身体一起被紧紧箍着，动弹不得。
是谁在他背后抱着他，不肯放手。
是谁。
晚风吹来，混杂了夏末的花香和青草的浅浅气息。风的尾巴扫过小巷墙头低垂的墨绿色树叶，带起一片沙声轻响。
相叶诧异地抬起眼睛。
面前站着的是松本和大野。正看着自己，一脸焦急的模样。
他们怎么了？
自己又怎么了。
相叶一脸迷茫，只觉浑身骨头都好似被拆散过一回再重新胡乱拼装起来般难受。
骨节间的血肉被针锥着似地发疼，几乎就要破碎开来，再崩裂出血星。全身都好像被拖拉着，拼命想要他坠向一个黑暗冰冷的洞穴般乏力。
胸口下埋着的那个器官疼痛地似乎下一秒就要蹦出口腔来。
他如同在混沌中四下茫然地漫步着，突然堕入了虚空般。浑身上下力气都被吸收殆尽，连继续站着和睁开眼睛的力气都快要丧失。
他隐约记得有什么失控了，恐慌感从心的最底部一点一点泛出水面，在元神的内部用力撕扯着他的灵魂，仿佛要将他割裂成血肉模糊的两半。
背后的那个人抱着他。
手臂环在他的胳膊上，紧紧地不放开。
温热的不属于自己的血，从相叶的身后染上了他的身体。
不断有七零八落的碎片在相叶的脑海里被连接起来。
他似乎已经渐渐知道抱着他的人是谁，而那些血又因谁而来。
他身后那个人的侧肋贯穿了身体的一刀，来自自己。
流淌不息的温热血液，是自己下的手。
是他。
伤了樱井。
无法承受的痛苦在已沉到深渊的心底蔓延开，仿佛干枯黑死的爬墙植物，一瞬间便盖满了他的瞳孔。
相叶闭上眼睛，浑身颤抖。
他再也站立不住，只得低下脑袋，从喉咙深处发出一丝嘶哑而绝望的声音。
“不……”
樱井流血过多，意识已有些模糊。
相叶在怀里猛地一抖。他脚下一个不稳，就着从背后环住相叶的姿势，两人双双向后跌坐在地上。
铺砌巷中小路的青石板重重撞上樱井的尾椎。
然而他似乎也已感觉不到疼。
手臂依然没有放开相叶，紧紧环着他。抱着他的腰，搂着他的肩。
血从侧肋汩汩不断流下，汇成的血水蜿蜒成线，沾满樱井的手掌。
他却还是哆嗦着伸出手臂。仍在滴血的指尖抚摸上相叶的脸颊，想要转过他的脸看向自己。
是我。
三郎。雅纪。
樱井抬起眼角，轻轻笑起来。
……是我呀。
他如愿以偿地看到了相叶苦涩的表情。
透明的水液从相叶紧闭的眼睛里不断渗出，浸湿了睫毛，把黑色的如扇般抖动的阴影染成了一束一束。
然而他只能不知所措地用手掌托着对方的下巴，拇指一遍一遍地抚上相叶的眼角，眼睫。力度一遍比一遍加深，徒劳地想要抹平对方眉间的神情。
别哭。别哭呀。
我在这里。
是我。
我在这里。
樱井喃声说着。
低语地，温柔地安慰。
指尖沾染上那些透明湿热的咸涩液体，洗去一缕他手上已快要干涸了的自己的血。
是相叶的眼泪。
找到你了。
在那么多流转的时光里。
终于。我找到了你。
樱井眼角和嘴角再次微微上翘，笑容无限温柔起来。
他的手臂用力，将相叶紧紧拥在怀里。好像再也控制不住，如今只想单纯靠近这具温热的身体。
嘴唇情不自禁地开合，一瞬间却失去了所有可以表达的言语，只能失神地机械地重复道。
找到你了。
我找到你了。
相叶伏在樱井胸前，声音渐渐弱下去。连带着那些痛楚的、几乎把他撕裂开的苦涩而无助的叫喊。所有话语都含着绝望与悔恨，直至汇成一个无可挽回的字。
“不……”
樱井只是抱紧了他。
他低下头，用下巴蹭着相叶的头顶。
相叶干燥蓬松柔软的头发贴上脸颊，仿佛每一丝每一缕都是熟悉的气息。
樱井将手掌伸过去，一下下抚摸着相叶的背部，像要安抚相叶的全部悲伤一般。侧肋已感觉不到那钻心的疼痛。他俯下身，张了张已经干涩的嘴唇，小心翼翼一字一句地问道。
……相叶。
相叶雅纪。
樱井低低地重复着这个太久没有呼唤过的名字，语气虔诚。
相叶脚腕上的符咒登时收紧了。
属于他和樱井之间独一无二，血的言灵。
你是他吗。
你就是他吗。
你就是那个我找了那么久的人吗。
……相叶雅纪。
你就是舞驾三郎吗。
樱井用手抬起相叶的脸，眼睛看进对方的眼睛。
面前那双眼睛里充满无数碎裂开来的亮光，铺遍了看不见的黑色湖底。
他有些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只能一次又一次用拇指去抹相叶的脸，在那张已经惨白的脸上滑出一抹妖艳的血的残痕。
相叶依旧紧闭着眼睛。
怀里气息骤弱，仿佛就要离去。
樱井徒劳地搂紧了他，却不知怎样才能挽留。
他的气息消失之前，在樱井方才俯下的耳际，却听见相叶唇间的轻语。
低声的，痛苦的。
难以抑制的哭泣的声音。
他说。
……不。
我不是他。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