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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樱井和相叶一前一后,走在寂静无人的小路上。
白天时巷边绿油油的树叶,现在已被夜幕染成了暗绿色,夏日夜晚的弦月安静地隐匿在树梢之巅。
一路无言。
樱井知道相叶正小心翼翼地跟在自己身后,犹豫着要不要主动跟他说话,也不敢上前来拉他的手。
他想自己的脸色一定十分难看才对,因此便更快地向前走了几步,打算就这样和相叶保持着一段距离。
他暂时需要一些空间来整理清楚脑海里的事情。
下午大野告诉他的那些话,现在正在他脑海里嗡鸣地盘旋着,快要让他无路可退。
相叶一直都是个心思细腻的家伙。樱井一边走一边胡乱地想。如果自己偶尔露出不想被靠近的表情,相叶便会主动地走得远些,或者甚至不会出现在樱井面前。
他似乎很害怕被自己拒绝。
相叶喜欢他这件事,樱井是知道的。
从那场祭典上开始就知道。
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回应。
因为三郎的魂魄在这一世的相叶雅纪的身体里,最初在祭典上为了抓住相叶,樱井的确费了很多心思。
那一年的祭典,每天樱井心里都无比紧张。诸多小心经营,生怕哪处失了掌控,便把这个妖怪吓跑了,或者从此不会再来。
妖怪都是很敏感和警惕的。
他在心里暗暗警告自己不能操之过急。
他需要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深入,一点一点地挨近,一点一点地走进相叶的内心,让他放下防备。
所以那天当他听到这个妖怪在自己旁边蹦蹦跳跳地说最喜欢自己时,樱井心里泛起了无法抑制的的巨大波澜。
终于可以靠近了。
寻找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相见。
本以为与相叶雅纪相处得久了,藏在他身体深处的三郎便会对那符咒产生感应,进而明白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类就是当年的二郎,如今的樱井翔。
但零零散散的五年下来,三郎非但没有一点出现的迹象,反倒是樱井自己却越来越在意起相叶来。
不经意察觉时,连看向相叶的眼神都温柔到让他自己感到惊讶。
而这决不可以。
这天前些时候,两人一起去了大野的古器铺。
相叶本来被夏末的残暑蒸腾得毫无精神,正热得半敞着胸膛,有些慵懒地靠坐在窗边的榻榻米上。听说樱井要带自己出去,又马上来了元气。
樱井从橱里取出自己的腰带,呆了一呆,似是飞快地琢磨了些什么,便说:我们去智君那里一趟吧。
相叶立刻高兴地伸了个懒腰站起来。脸上的表情却落后于动作,稍稍踌躇了一下。
樱井知道相叶一直有些惧怕大野,所以也从未把符咒的来源告诉过相叶。有时他觉得相叶对大野的这种莫名其妙的惧怕,就好像下町的顽皮小孩子害怕看医生一样。如今想来,也许便是妖怪的第六感。
平日里大野是个安静不喜动的家伙,与相叶正好相反。每次去了大野那里,相叶便总是一板一眼地正坐在大野面前,手指在袖口的掩盖下不停地尝试抹平着自己褶皱起来的衣角。接过茶杯的动作也很是僵硬,说话前总要用眼神询问自己是不是该出声,从头到尾都异常拘谨。
似乎又并非只有大野一个。
只要去了陌生人的家中,相叶都会小心谨慎着自己的动作言行,仿佛担心自己作为式神会不小心给作为主人的樱井丢脸。樱井隐隐知道相叶大抵觉得因为自己是妖怪,擅自跑来人类的世界打扰已有诸多不韪,所以总是担心自己的存在会给别人造成困扰。
他是这样一个内心温柔的妖怪。
……比许多人类,还要温柔。
听樱井说要去大野家,相叶跟上来,扯了扯了樱井系好的腰带的边角,问道。
翔ちゃん也会去吗。
他的声音略略犹豫。
樱井知道他想问的是,你会陪我一起去吧。
这副有些怕生又不敢问出口的样子,确是像极了记忆中的三郎。
于是樱井俯身抱住了他,轻轻亲吻他的眼角。
翔ちゃん……?
不要怕。
我会陪你一起的。
……好。
他终是拉着相叶的手出了门。
夏末将至,盛夏的日光照得白川的水面闪闪发光。
一只蜻蜓掠过相叶的鼻尖,流水般轻盈地扑进了小巷边某户人家的盖瓦矮土墙内。
相叶会时不时跟着飞过眼前的蝴蝶或是蜻蜓跑来跑去,或者追逐起路边树叶上被脚步声惊起的金龟子来。
有认识的人路过身边,他便热情地跟人家打招呼,大多都是在街市上熟悉起来的小商贩。
对町内的普通人,樱井并没有明说他和相叶的关系。自己与相叶间的关系本就颇为复杂,一时难以解释清楚,便跟左邻右舍都统一说过是失散了多年的兄弟。
相叶第一次听见他这么说时黯下眼睛,垂着脑袋点了点头。樱井明白他心里一定有些失落。但用这个借口的话,即使偶有拉着手走在大街上的时候,便也不会显得那般不得体。否则相叶是决计不敢在外面牵着他的手的。樱井知道,他仍是担心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眼下相叶的一只手被樱井拉着,终究也跑不了多远。每次忘乎所以地想在街边玩耍起来的时候,便又会被樱井轻轻地拉回自己身旁。他仰起头,很不好意思地抓着头发笑了起来。
额头闪着微薄汗水的脸上的笑容,比夏日的盛阳都耀眼。
樱井感到突然像是被阳光刺痛了眼睛,只能沉默着,转过脸去。
樱井烦躁地踢拉着路上的小石子。
残暑的夜风拂过脸颊,把他心中许多思绪都搅在一起,一时无从整理。
似乎从未这样混乱过,这令一向有条不紊、凡事按内心计划行事的樱井有些无所适从起来。
就在这时,身后的脚步声突然停下了。
樱井转过身,发现相叶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原地,被没有察觉而又往前走了两三步的自己落在了后面。他正低着头,脸被刘海遮住,看不清楚表情。
因为后知后觉而把他丢在身后,这让樱井有些难为情起来。他刚想往回走两步,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就听见相叶嗫嚅着嘴唇,轻轻喊了一声。
“翔ちゃん。”
“嗯?”
樱井停下脚步,应了一声,看着他的脸等着他说下去。
相叶放下了纠在一起的双手,肩膀垂下来。嗓中沙哑着认命般的语气。
“你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吧……没关系的。”
他说出最后一个字时,声音轻微到樱井已快听不见。
樱井停顿了一下,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
喉咙口却已经有些干枯发涩了。
相叶抬起头,入目是樱井一脸尴尬的表情。
最近的反应,加上今天从大野家回来后便冷冷的推拒的态度,在相叶眼中已再明显不过了。他不知道今天大野把樱井叫到廊下的院子里两人独自说了什么。但仅仅看樱井一路上紧锁的眉毛,与心思不定的表情,相叶心里便一点一点地浮起了有些哀伤的眉目。
樱井心中一直思念的,并不是站在他面前的这个自己。
可是。
我已经不再是你思念中那个舞驾三郎了。
相叶扯了扯自己浅绿色和服的衣襟,呼吸不由得凝重起来。
……我也不可能再变回那个三郎了。
但现在这个我,仍与我还是三郎的时候一样那么喜欢你。这样的心情,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一直没有改变。
现在的这个我,不可以吗。
现在就站在你身边的相叶雅纪,对于一直沉浸在过去回忆中的樱井翔来说。
果然还是不行吗。
他看了一眼樱井,樱井脸上满是无奈和苦闷。相叶心里仿佛突然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似的,朦胧地疼痛了一下。
看着樱井为他的事情苦恼成这样,却这般如鲠在喉地无法说出口来,相叶甚至觉得哪怕樱井这一刻便将一切和盘托出,还会令他更容易承受些。
所以。翔ちゃん。
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吧。不要闷在心里了。
我一直都知道,所以没关系。
别再皱着眉头了。
那样……一点也不帅气。
想到原本那场祭典的烟花下那般流光溢彩的樱井翔,此时纠起眉毛痛苦而烦恼的样子,都是因为自己。
相叶心里就难过地想要流下眼泪来。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樱井情不自禁地转过身去,背对着相叶。
他心里十分凌乱,各种缠绕起来的感情依旧无绪可寻。而大野今天所说的话又如一道疼痛的咒语,让他头痛万分,全然无法思考。
“让我好好想一想。”
他说。听见相叶在他背后轻轻叹了口气,几若未闻。
傍晚时,大野智那凝重的表情又浮现在面前。
大野避开相叶,把樱井拉到廊下纳凉的院子里,在绕耳的清脆风铃声中低下头沉声道。
翔君。有两件事情需要告诉你。
是什么?
见大野的脸色如此严肃,樱井直觉应该不是什么好的事情了。
他俯下耳朵,有些紧张地听着。
第一件事。
大野侧着脑袋,不着痕迹地指了指正在内屋忐忑地坐着不敢看过来的相叶,伸出食指比划了一下。
他的时间……好像已经不多了。
樱井听见这句话,脑海里仿佛有什么薄如蝉翼的东西被失手跌下了地,砰得一下摔得粉碎,发出清脆的裂响。心底如同忽然被针扎住了。牵扯着全身的神经,都在一瞬间失去控制般地疼痛起来。
……什么?
樱井的声音无法抑止地抖动着,如同被寡情的薄风玩弄着无力的细瓷风铃,不可置信地重复道。
时间不多——是什么意思?
大野叹了口气,淡淡扫一眼樱井,像是怕他摔倒在地地扶上他的肩膀:
那个法术,看起来似乎已经失败了。失败了的术对相叶的灵体造成了反噬。所以……
大野说到这里,便没有再继续下去。
他知道樱井应该已经完全明白了。
因为面前这位年轻的除妖师原本锋锐英气的样子,现在看上去竟然显得无比颓败,几乎下一秒就要站不住地瘫倒在地一样。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樱井翔。
……可你早就知道可能会有这样的结果,不是吗。
从你对相叶使用这个符咒开始就知道会有这样的可能。
然而你宁愿冒着这样的风险,仍然对他下了这个符咒。那么你心中也应该早就有所觉悟了吧。
大野知道道理的确是这样。
但这样的话如果现在说出口来,对樱井和相叶而言未免太过残忍了。
他仍是沉默下来。
樱井咽了咽口水,喉咙已全然是一片沙漠般干涸。
好不容易把持住心神,他身形晃了两晃才勉强站稳了,努力没有在大野和相叶的面前倒下去。
……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
大野突然紧张了起来。
他飞快地瞄了一眼相叶,嘴唇抿了抿。视线从眼角瞥向樱井苍白的脸,声音低沉得仿佛夏末雷雨之夜浮于天边的沉云。
我们好像都猜错了。
猜错什么?
樱井约是仍未从大野所说的第一件事里回过神,声调茫然地重复道。
他的眼前此时已全是相叶的笑脸。清晰的模糊的,每一天每一刻,夏日太阳般灿烂,冬日晚霞般羞赧。一想到这样的笑脸却要因为自己当初的鲁莽而看不见了,樱井便觉得浑身骨头都被人抽走了一般,只徒留下无以为继的瘫软的血肉来。
然而此时他仍不被允许瘫软下去。
他还要勉强提起精神,听大野说那第二件事。
本来以为他们是互不相干的两个魂魄。一个在深处,一个在表面。
大野更加压低了声音,伸出两根手指,然后又慢慢把其中一根弯下去,贴在掌心。
但其实……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樱井。
对方眼睛里似是突然铺开了许多细小的碎片,玻璃嵌入血肉一样带着疼痛的光亮,满满地占据了漆黑的瞳孔。
……在他身体里,只有一个元神。
最后一刻,大野避开他的视线,才缓缓说下去。
……翔君。
舞驾三郎和相叶雅纪。
从头到尾,都是同一个灵魂。
41.
樱井和相叶在深夜的小径上对视着,中间仅仅隔着几步距离。
谁都没有勇气越过心中那些无名的障碍,上前走过那看似短浅的几步的沟壑。
今天早些时候他们还可以牵着手走在夏日的街道里。然而在这个夜晚,有什么气氛已经不知不觉中天翻地覆,完全改变了模样。
相叶想起了自己送走嘎啵吉的那天。
他站在远远的岸上,目送着那尾金鱼甩了甩红金色的尾巴,消失在视线尽头的清澈的河水里。他捧起樱井送给他装金鱼的那只珐琅小碗,有些惆怅地慢吞吞地往回走到桂花树边。
二宫果然还窝成一个柔软的团子模样侧躺在树下,不知有没有睡着。
藤黄色的浴衣胡乱地搭着,没有系腰带。前襟随着他睡梦中翻身的动作滑落开来,露出了圆滚滚的肚皮。
相叶走过去,在二宫身边扒拉开一块草地,默默地坐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起身边绿色的青草。尖细的草尖儿随着他的动作肆意地划拉着他的手心,仿佛想要拨拉开他心里的那些不可言说的心情,把它们搅动地更加凌乱。
二ノ……
你醒着吗。
他的声音滞了滞,有些艰涩地开口。
他想二宫应该是醒着的。
虽然自己每次说话时,二宫都是一副半睡半醒的不耐烦的样子。但只要自己想说,对方一定会认真听着。
果然过了几秒钟,身边就传来了二宫瓮声瓮气的回答。
——怎么啦。
相叶咽了咽口水,心里泛上一阵难以形容的苦涩味道。不同于以前他不小心错误食用了鲜艳的蘑菇,这种从心底涌上的感觉仿佛在一汪清水中投入墨块,将他整个浓稠地包裹起来,密不透风地一点一滴地侵入,直至渐渐埋没。
那个人……原来是除妖师。
相叶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
他小心地放下手中那只五颜六色的小碗,把它端端正正地摆在草地上,歪着头端详起来。
五彩斑斓的颜色染亮了草地,仍是十分漂亮。
就在刚才他还想要把它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碰到,因为那是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从樱井那里得到的第一件宝贵的东西。
他忍不住想把那东西埋进土里,再施下一个结界保护起来,以免不小心丢掉。但转念一想,自己也很想要每天把它捧在手里看来看去,藉此回忆着樱井跟他说话和微笑时的样子,便不由得踌躇起来。
但现在,相叶却迷惑了。
他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还要留下它。
相叶有些烦恼地抱住脑袋,腮帮鼓了鼓,用力含住了一口青草味儿的空气。转头瞥了一眼二宫,他耸了耸肩膀,嘴里小声咕哝着似乎谁也听不见的烦恼。
……他怎么会是个除妖师呢。
——怎么不会。
二宫坐起身来,摘掉脸上的面具。
早就告诉过你。期待得太多,总有一天要失望。
可是那次,他把我从水里捞出来,他……
相叶想说,他看上去那么温柔。
甚至对一只慌里慌张落到水里的兔子。
都那么温柔。
……为什么偏偏是除妖师呢。
相叶是一路追着樱井来的。
他已经好几天没见到那个人类了,心里很是寂寞。独自坐在草地上,一边揪着身旁不知名的野花,一边焦虑地想该不会被樱井发现了,便故意躲开了自己吧。
相叶又摇摇头,觉得以自己的法术应该还不至于暴露。也许是樱井有事要办,暂时离开了这座城市出了远门,过两天大概就会回来的。
想到这里,相叶便开始反省起来。回想起自己几天前的行为,连他都觉得作为一只妖怪自己也实在已经很放纵了。一周里他几乎每天都会跑去偷偷看对方,好像一天不去心里就空落落的般。四肢百骸都如同被重物坠了下去,拉扯出莫可名状的疼痛。
结果那人刚从远方回来,一进入妖怪的领地。
相叶就敏锐地捕捉到了樱井的气味儿。
……你这样下去呀,迟早要原形毕露。
二宫鼻子里哼唧一声,看着乐颠颠地跑到远处小山包上的相叶,用谁也听不到的声音低低地说。
相叶也想过,自己这样频繁地偷看樱井会不会太过分了,可偏偏就是无法忍耐这种想要见面的心情。担心打扰对方,他总会小心地保持着一段不会被察觉的距离。如果觉得周围相对安全便化成人形,如果觉得仍然有危险就维持原形的样子。
做妖怪也有这点好处。比起人类来说,还是有些特长的。
想到这里,相叶便得意起来。
他每天都等在那座高耸的小山包上,有时候兴奋起来还会爬上树梢,向东南西北各个方向都张望一会儿。看看有没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那几乎与天空相接的远方的地平线上,像春雨后的嫩草般一寸寸地冒出来。
这样心急地等了很多天,樱井终是回来了。
他还是一样戴着斗笠,肩上斜跨着简单的布包行囊。樱井嘴里叼着根草棍儿,一步一步悠闲地从太阳升起的方向,出现在远方的草原上。
相叶的心里仿佛都开心地颤了开,无法言喻的快乐如哗啦啦的流水一样在心里流淌着,迅速地满涨了起来。
只需一瞬间,就盖过了全部理智。
于是。
他便大着胆子维持着原形,一路小心地随在那个人身后。
樱井知道只要看到河水,就已经靠近了城市。他算了算,沿着这条野外的溪流走下去,大概傍晚就可以走到有人烟的地方。顺着这片原野再往前,就是流经过整个城市的白川。
他一边咬着草棍儿,顶着烈日走了大半天,这时也觉得有些累了。听着耳边盛夏的聒噪鸣蝉,抬起头看看天上,毒辣的太阳正滑到了天空中央。
心想约莫也到了午时,再这样走下去实在干渴难耐。樱井便四下看了看,找到一棵香樟树,走到那树的阴影下面扒开草丛坐了下来。他把背后背着的行囊转到身前,解开布包,拿出一只自己随身带着的饭团。远远望着天边卷过的一缕薄云,一口一口地悠闲地吃了起来。
相叶没料到对方竟然停了下来,一时没有刹住脚下。
头脑中正慌张着要怎么掩饰的时候,突然被脚下的石子一绊。他身子一歪,便一头栽进了身边哗啦啦流淌着的小溪。
还是原形的模样的相叶在小溪里狼狈地用力挣扎着。浑身的白色软毛被打湿了,呛进了很多口冰凉的溪水。
本以为自己扑腾几下就可以借着水势靠到岸边,相叶没想刚用后腿撑起身体,脚掌就踩在了溪底锋锐的碎石上。他疼得一个趔趄,没来得及抱住脚掌跳开,又一下子被迎头打过来的水花兜了满脸。
眼前一晕,相叶整个身体不由得便往前倒下去,不偏不倚,正好撞上了面前一块矗立在溪水中的尖石。
……好、好痛。
相叶用爪子捂着被撞痛的耳朵。
右边那只耳朵内侧最柔软的地方正好撞上了面前那块石头凸出的尖角,白色的细毛粘在了潮湿而长满青苔的岩石表面上,又被溪水冲下来,掉落在水中。随着有些湍急的水流被左右冲散了开,渐渐地看不见了。
相叶眼前冒着金星,用爪子拨楞了一下疼得发皱的耳朵。那只耳朵已经痛得垂了下来。
……兔子的耳朵是最敏感的地方了。
被岩石撞到耳朵内侧,相叶难过得几乎想要一头昏死过去。
他把爪子从耳朵上拿下来,放到眼前看了看。掌心里沾了一些血,大概耳朵是被擦破了皮。
相叶心里不由得委屈起来。心知这无法怪罪谁,只怪他自己一路只顾着开心地跟着樱井翔,一兴奋起来就什么都忘了,路也顾不上看。
他只得自己把两只爪子都搭到耷拉下来的耳朵上面,紧紧拽住耳朵柔软的前端,把耳朵折得贴在脑袋上。相叶撅起嘴巴,努力冲着耳朵内侧吹气,似乎这样就能减轻一点痛楚。
唔……
还是好痛。
他一边揉着耳朵内侧被石苔擦得有些泛红的地方,一边用爪子的前端轻轻沾了沾面前的清澈溪水,小心翼翼地清洗起耳朵上的伤口来。
不知道再次变成人形之后,这块擦伤的地方会在哪儿呢。
如果还是耳朵的话……也太糟糕了。
他的耳朵无论是原形还是变成人形之后都很敏感,二ノ和小润恶作剧的时候,耳朵被他们轻轻吹一口气都会觉得受不了,何况撞到石头上。
相叶一边想着一边努力扑腾着水,爪子紧紧地捂住长长的柔软的耳朵,想要只靠蹬着胖胖的后腿就这样先靠到岸边再说。他一时疼得难过,也就把视线从樱井身上移了开,忘记留意对方现在正在干什么。
然而。
还没等他靠到岸边,就有一片轻盈的阴影,宛如一朵乌云般无声地飘了过来,将他整个笼罩于下。
相叶吓了一跳,原本捂在脑袋上的耳朵也吓得从爪子下面滑了出来,在空气中卜楞地弹了一下。
因为耳朵也沾了水,白色的软毛多少也有点沉重,于是就那么半耷不挺地翘着,看上去很是好笑。
真是丢脸。
相叶脸上红了红,抬起头来。
可是一看到来人,相叶便觉得更加丢脸了。
那朵乌云,偏偏是走过来的樱井翔。
相叶睁大了眼睛,看着樱井翔对着自己露出笑脸。
他的两只脚已经都踩在了水里,木屐和足袋已经全都湿透了,脚上的绑腿也已经湿了大半。流水染深了衣服的颜色,湿渍也蔓延到了接近膝盖的地方。
相叶几乎可以想象那个本来正盘着腿坐在香樟树下,悠闲地哼着小曲吃着梅干饭团的人,远远地看见一只笨手笨脚的兔子在水里自己扑腾的场面。于是实在不忍心,这个好心的人类就走了过来。也不怕自己之后还要行走一段遥远的路程的鞋袜被水浸湿,想也没想地就踩进了水里。
都是为了他。
别动。
你不要乱动呀。
樱井逆着光,在水里又向前蹚了一步,低下头温柔地笑着说。
阳光把他的身影和笑脸镀上一层纤柔的金色光晕,毫无保留地映入了相叶瞪大了的眼睛。
这是樱井翔……第一次跟他说话。
相叶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呆呆地看着。身体僵直地矗立在水中,一时也忘记了动弹。
他倒是忘了兔子也不该说话的。
小溪里清凉的水流漫过身体,冲刷着正呆立着的、浑身的毛都被打湿了的兔子,慢慢地把他往下游推去。
樱井伸过双手,俯下身子,靠近了相叶。
他眼睛里发着光般的笑意,每一丝每一毫都透过眼睛,渗进了相叶柔软的心里。
……你呀,要乖乖的啊。
我这就把你抱上来。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