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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相叶离开的那天,城下町里下起了很大的雨。
白川原本沉静的水面被拍出圈圈涟漪,厚重的雨帘击打出一环又一环碎裂的波纹。雨帘遮蔽了城市,蔓延到看不到的天际。
雨来得毫无征兆。
从早晨过后就开始下了起来,一直滂沱地持续到下午。傍晚时分才淅淅沥沥止歇了一些,变得不那么稠密了,然而空气中还是飘荡着细碎的雨屑。
天空仍是阴沉着,被暗黑色的乌云笼罩了大半。
樱井顶着一柄暗红色的伞,在细雨中跌跌撞撞地向前走。
不断需要咬起牙忍受一阵阵往身体深处侵袭的寒意。他知道,这只不过是符咒反噬刚刚开始的前兆。倘若现在便已经觉得难忍,那以后更加无法捱过。
可一切都不会比心底裂开的那个缺口更为冰冷了。
相叶应该不知道符咒反噬的事情吧。樱井模模糊糊地想。
不然,最后他也不会那样说。
那些随着对方冰凉吐息而说出的话语,和此刻符咒反噬的疼痛交织在了一起。每一次想起来,都有一股锥刺的感觉如侵入骨髓般,把他的心缠绞地更紧。
……哥哥。
对不起。我说了谎。
其实是我。
……都是我。
他的声音和呼吸好像还在身边,触手可及。
那些曾经熟悉的温顺的眼睛和嘴唇。仿佛只要伸出胳膊,就可以揽过来。
樱井似乎被那只存在于脑海中的声音蛊惑了。
他伸出手,掌心却只淌下冰凉的雨水。
像是谁的眼泪流过。
你大概不知道,我从以前就一直喜欢着你了。
现在也是一样,没有改变。
不过,既然你已经不记得了。
也没有关系的。
相叶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样子也好像还在眼前似的。
然而他却在用这副让樱井眷恋的样子,说出这样伤心的话来。
下辈子转世成人,我应该就会忘记以前所有的事了。
所以……
樱井眼前再次浑浊起来。
发烫的液体不知不觉顺着脸侧流下,灼烧他的眼角。然后又冷冽地混在轻柔打在他脸上的细细雨丝里,消失不见。
请你也把我忘掉吧。
……这样就公平了。
樱井呢喃着相叶留下的这句话。
雨丝趁着开口的间隙,飘进了微启的嘴角中。从舌尖蔓延开一片干涩,被吞咽进喉咙深处。
他揣紧怀中一个绢布小包,一手撑着纸伞,另一只手掌伸出,手指向前轻微动了动。
在空气中飘浮着的一张纸符显然已经被细密的雨丝打湿了边角,却依旧忠心地遵从了樱井的指令。沿着空气中还残留的、微弱并越来越接近消失的相叶的气味,向前一路地追寻着。
只是想到那个妖怪的名字,胸口就一阵抽紧地疼痛起来。
他还是不甘心。
相叶离开之后,去了哪里。
不肯再见他了吗。
是因为在记恨着符咒的事,所以才让自己忘了他吗。
这些凌乱的想法,迫使樱井在漫天雨幕中撑起纸伞,匆匆出了门。
其实是我。
……都是我。
想到这句话,樱井紧紧地捏住了拳头。
要找到他。
相叶雅纪。
不管怎么样。不管他怎么想。
……都要找到他。
城市在身后慢慢远去了。白川偶尔显露出来的浅滩边,几只青蛙三三两两地叫着。
他走过越来越浓密厚重的草丛。袴裤的边角,脚上的木屐和足袋早已被沾满雨水的草叶打湿。
樱井固执地撑着被风吹得歪来歪去的纸伞,从伞沿漏进来的雨丝挂在他的睫毛上,混杂着脸上原本带着温度的液体一起,像是要用水气遮蔽他的全部天地。
他磕磕绊绊地加紧走了几步,差点被脚下的细草缠着绊倒。
身边的蒙蒙细雨滴落在周围八角金盘的叶片上,发出零碎的滴答声。
在被雨水浸染得不甚清晰的视野中,樱井依稀看到远方草地中央有一棵孤独的树。
直到走近才发现,那已经不能算是一棵完整的树了。所有枝桠都仿佛耗尽精力似地变成了枯萎干瘪的残枝,树下留着一堆被雨水打湿了的墨色灰烬。
没有花,也没有任何树叶。只剩下光秃秃一截蜷曲着的树干。
远远看过去,一丝生气也无的样子。
他的心如同被撞破了噩梦般颤动起来。
就在这时,原本飘在樱井面前的水红色的纸符倏地绷紧了。
相叶的气息终于在此处完全消散,再也找不到一丝一缕残存的痕迹。纸符先是笔直地指向那棵看上去已经干枯许久的树干,接着就失去支撑一般立刻瘫软了下去。
在摇摇晃晃飘落的过程中,被樱井一抬手,拢进了宽大的袖口。
抬起袖子的时候,他又碰到了怀里那个绢布小包。
那里面装着的东西让他的头脑和胸口一并嗡鸣着。
相叶走后,又过了许久。那件被他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浅绿色浴衣突然抖动了一下,仿佛支撑着它的隐形的骨架已经离去了。浴衣迅速塌软下来,在太阳即将照进屋内的前一刹那,安静地在他怀中化为灰尘。
无数微密的屑粉,像是某种被碾碎了的美丽结晶,弥漫在樱井的胸膛。
粉末被从打开一条细缝的窗外漏进来的冷风吹起,屋内扬起一片晶亮无比的细小颗粒的光幕。如同破碎的星辰残屑,或是春末那些积落在枝头、被轻微摇晃就纷纷飘落的樱色粉雪。
扬尘如絮。
尽是相叶的气息。
碎屑里仿佛还混杂着属于相叶的温热的触感。他眼前似乎又看到了相叶那些让他熟悉无比的表情。惯有的,糅合了眼中时刻会非常新奇却又略微有些羞涩的神色。
最后一丝属于相叶的味道,终于也随风消散了。
一时间,所有感官都仿佛穿越过长廊。每一个画面闪过,每一秒逝去的影像,统统都是相叶。
可相叶竟然连这点东西也不愿为他留下。
樱井走到这里,越发恍惚起来。
怎么会呢。
他明明是那样温柔的一个妖怪。
他向那棵枯树走近过去。
恰巧有两柄暗色的伞也正从那树干后绕出来。
伞下有两个身影,看到如此昏涩的雨天竟有来人,便抬起伞沿,伞下的目光诧异地看了过来。
视线相对。
樱井立时就认出了他们。
他把怀中那个绢布包揣得紧了些,踉跄着几步走上前去。然而接近了对方,他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问什么才好。
干裂的嘴唇被雨水打湿,染上了冷意。
“你……”
穿堇色狩衣的那个刚要开口,却被他身前那个穿素黄色小袖的妖怪打断了。
“什么事?”
他的语气平淡而冷漠。
他认出来,这应该是那天出现在大野家仓库里的那个戴面具,穿鹅黄色衣服的妖怪。现在对方身上换了另一套素黄衣衫,眉挑起来,淡淡地看着自己。
对方问询的话语弥漫在雨幕中,回声也渐渐散去。
樱井咀嚼着对方的潜台词,嘴唇嗫嚅了一下。揣在怀中的手指把那个绢布包攥得更紧了些。
“我……”
他犹豫着,又走上前去一步。
对方立刻警惕地伸出手来。
食指探出,点在他面前的虚空里,示意他到此为止,不可以再向深处靠近。
樱井只好撑着伞站住了。他看了看穿堇色狩衣的妖怪,又看了看面前这个没有善意也没有敌意,完全冷淡的家伙。
“……我想见他。”
他费了很大力气才鼓起勇气,把这句话说出口。
他不相信相叶消去了家里所有关于自己的痕迹,甚至残忍得连一点回忆都不肯留给他。就连那件化成粉末的浅绿色浴衣,也被樱井用手掌一点点捧起,收进怀中如今正揣着的这块绢布里。
到底是怎样呢。
他想问个究竟。
既然相叶不愿意说。那么找其他人来问也是可以的。
舞驾的事。相叶的事。
还有他自己的事。
统统都不要再有所隐瞒。
他的目光游移着,从远处的枯树上落回面前这个妖怪的伞尖。四下里的草木似乎已经枯萎很久了,透露出毫无光泽的死寂的颜色。
“……他在哪里?”
樱井踌躇地开口。
那个原本沉默着的穿堇色狩衣的妖怪,却像是突然被这句话激怒了。
他转过头来,伞沿抬起些许,露出伞下桀骜的眉目来。
“你想要找他?”
堇色狩衣的妖怪走近了些,靠在素黄色小袖的那个妖怪身后,脸看向樱井这边。棱角分明的脸上嘴角翘起,勾出了一个冷笑。
“润……”
素黄色小袖的妖怪回过头,张了张口,想要制止对方,却被堇色狩衣的妖怪抢先拦住了。
他上前一步,冷冷地开口道。
“他不在这儿了。”
堇色狩衣的妖怪盯着樱井的眼睛,瞳孔里有冰冷的火焰的颜色一闪而过。
“那……在哪里?”
樱井强迫自己继续问着。
不在这里。那在哪里。
无论在哪里。
……他都要找到相叶。
堇色狩衣的妖怪似乎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下巴仰了起来,露出凌厉的下颚线条。他瞥了樱井一眼,喉咙中冷哼一声。
“哪里都不在。”
他盯着樱井不知是因为夏末过于寒冷的雨滴或是别的什么而变得惨白的脸,嘴唇动了动,一字一顿地说。
“他死了。”
樱井露出无法置信的愕然神情。
他想上前抓住对方的胳膊询问个究竟,却身体重心不稳地倒退了两步,被过长的浓密的枯草绊倒,整个人跌坐在被雨打得泥泞的草丛中。
手里那柄深红色的伞也落了下来。伞柄脱了手,顿时被夹杂着雨点的凉风吹得翻着转儿远去了。
雨不间断地落在樱井脸上和身上,渐渐打湿了他黑色的额发。
“他死了。”
那个堇色狩衣的妖怪靠过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樱井。
他用近乎以言语施与惩罚的神色面对着樱井,再次重复了一遍。
“哪里都不在了。”
樱井嘴唇上最后一点血色仿佛也被这句话吸收去了。
他在盖过小腿的草地里来回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被草丝缠得更紧。
衣衫上沾满了灰褐色的泥点,又盖上了一层湿冷的雨渍。
他抬起手,抹了把被雨水打湿了的脸,那些灰褐色的泥土就也沾在了他的脸上。随着雨滴积聚,它们汇成了一条淡灰色的水线,沿着他侧脸流了下来。
“润。不要这样。”
素黄色小袖的妖怪跟了两步走过来,叹了口气。他伸手拍了拍穿堇色狩衣的妖怪的肩膀,像是在安抚对方一样。
二宫犹豫地靠近了樱井,伸出手,想要拉着他站起来。
樱井却没有反应,只是呆呆地坐在地上,眼神空洞而茫然。视线也仿佛已经穿透了二宫和松本,落在了不知名的远方。
他顺着樱井的视线望过去。远处是那棵老桂树已经枯萎了的树干。
曾经在那些多到和长到都近乎厌烦了的春风拂面、连空气里都飘着花香日子里,相叶就靠坐在那棵树下,懒洋洋地打着盹儿。
脑袋跟着呼吸一点一点,细碎的额发被微风拂过,带来他身上一缕桂花的清甜香气。
相叶雅纪。
人类的东西你都敢要。
——那么明显的式神气味儿,你难道没闻到吗。
二宫忍着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几乎想要一个爆栗敲在那家伙的脑门上。
他曾经对着那个刚从人类的祭典上踢拉着木屐啪嗒啪嗒地跑回来的家伙嗤之以鼻。可对方仍旧欢喜得不得了地捧着那枚装了金鱼的小碗,兴奋地跳来跳去地对他说。
二ノ二ノ。你看。
这个叫金鱼。
是他给我的。
我今天跟他说话啦。
那家伙笑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眼角堆积出开心的褶皱,好像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好事一样。
那个会一边喝一边好奇地问他酒是什么,苦恼地咨询自己他变出来的浴衣像不像,以及虽然难过、但还是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对着他说二ノ,我要走了的家伙。
再也不在这里了。
润说得对。
他死了。
所以,哪里都不在。
死了就是死了,哪能再回应他们的请求。好让所有人都事事如愿,从此没有离别。
在清晨跌跌撞撞地走回来的相叶雅纪,对着他们疲倦地微笑,有些害怕但无奈地小声问着下辈子的事会如何。
可二宫也不知道。
所以无法回答。
能够忘记,也是件很好的事情吧。
这句话是他告诉相叶的。
没错。二宫想。
的确是一件很好的事。
把那些难过痛苦都忘记。把那些爱与纠缠都留下。
——轮回是公平的。
不过,你们之前说的……
下辈子……
二宫知道相叶最后这句话是在问他们,也是在问那时不在这里的一个人类。
而这个人类,现在就在他们面前了。
樱井翔。
舞驾二郎。
那个家伙,直到死去,也还是舍不得地提着谁也无从回答的问题。
下辈子。
我还会记得吗。
你们还会记得我吗。
他。
还会记得我吗。
啊。
如果不记得。
如果一定要忘记。
那就算了吧。
好像怕要求得太多就会打扰到谁一样,相叶抱歉地轻轻笑了起来。
笑意凝固在他嘴角,再也没有被收起来。
二宫深吸一口气,放下了向樱井翔伸出的手。
他攥着伞柄的手指紧了紧,盯着那正颓然跌坐在草堆里的人类除妖师浑身湿透,脸色惨白的狼狈样子。
“他不在这里了。”
他轻轻地说。
樱井黑色的瞳孔在一瞬间猛然睁大了。
瞳仁接着便剧烈地缩紧,像是身体突然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穿了一般。还没来得及流出血液,神经就已经将痛楚传播至四面八方。
“想见他的话。”
二宫后退了一步,将身体掩在伞后。
他解下系在腰带上的狐狸面具,重新戴在脸上。
“……就去轮回里找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