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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亲一个！亲一个！亲……”
拥挤的房间里，站成一圈的男女同事们还在不停地叫嚷着。
可樱井翔却好像什么也听不到了。
眼前都是那个人不知是喝得太多还是因为委屈而红晕起来的脸颊。他嘴巴的线条有些尴尬地扁着，说话时好像害怕着什么似地小声。脸上写满了不情愿，但又无奈于愿赌服输的规矩，不得不硬着头皮，准备和他接吻。
——一副要哭了似的样子。
这样明晃晃的，仿佛迫不得已才靠近过来的勉强。
令樱井的心底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不愿意。
他总是不愿意。
是的。
樱井一直都知道。
相叶每次面对他时各种别扭和陌生的模样，其实说明白些，也不过只有三个字。
不愿意。
这个相叶雅纪。不愿意看到他。不愿意靠近他。
甚至不愿意和他说上一句话。
——为什么？
樱井突然自嘲地想笑。
这世上应该没有人，比他更没有资格问这一句为什么了。
大概是相叶内心深处那层不曾也不愿醒来的记忆，在这一世仍然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之前曾有过如数的痛苦，都是因为站在你面前的这个樱井翔。
不要接触樱井翔了。
不要靠近。
也不要再被触碰。
干脆就不要产生交集才好。
怎么。
这一次，还想被伤害吗。
而相叶因为潜意识中隐藏的警告而展露出来的，对他不自知地避开的样子。
从他来到这家出版社应聘的第一天开始，樱井就发觉了。
本能是谁也阻止不了的。
即使自己对他再温柔，再体贴，再无微不至。
相叶还是无时无刻不与自己保持着距离。
平时樱井装作有意无意对他发出的各种邀请——无论是吃饭喝酒，还是其他——总会被相叶有礼貌且理由充分地拒绝。
啊，编辑长。不好意思呢。今天我妈从千叶来了呀。
啊，编辑长。
实在抱歉，这两天任务压得超级紧的。我手上还堆了好几篇稿子没有弄好。
啊，编辑长。真是对不起。
今天晚上实在是太累了，我只想回家好好睡一觉……
他从来没有叫过他的名字。
也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脑袋靠在他肩上，肩膀倚进他怀里。夏日青草般盎然的发丝蹭着他的脖颈，抬起含着笑意的眼睛，轻轻唤一声翔ちゃん。
这一世的相叶，虽然模样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显然已经再也无法回到樱井记忆里那个穿浅绿色浴衣的妖怪的样子了。
他比以前更瘦，也更高了。
头发剪短了。染成了浅栗色，很柔软地贴在耳侧。
笑起来会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眼角荡漾开温暖的笑容存在过的纹路。
走路的时候，西装裤勾勒出他纤长的腿部线条，背脊曲线在外套的裹覆下显得笔挺好看。
可是，这一世的相叶。
心中却再也没有樱井翔。
这个相叶看到他会躲闪，会避免和他单独说话。实在没有办法一定要和他相处，他也会小心翼翼地划清界线，认真读空气。
刚开始，樱井也不知为何会变成这样。
可是渐渐地，他便明白了。
现在的相叶，只会在人前对着自己礼貌地点点头，或是恭敬地鞠一躬。
打个再公式化不过的招呼，露出再同事不过的微笑。
他也只会对自己说。
编辑长，编辑长。
编辑长。
不好意思。抱歉。
对不起。
因为这一世。
他们已是陌生人。
从他推辞自己的话语中，樱井便可听出那些存在于相叶灵魂深处、下意识地规避着他的接近的心声。
那是上一世相叶的灵魂在安静地拒绝着。沉默地对他说话。
这一次，请放开我吧。
不可以再靠近你了。
就像现在。
相叶虽然嘴上大义凛然地说着编辑长，你要亲就亲吧。脸上却还是布满了无奈，讨厌，不喜欢，非常不乐意的痕迹。
只是看到他隐忍的表情。
樱井一瞬间就不忍心起来。
他连在被整蛊的情况下，开玩笑般地跟自己接个吻，都会这么难过。
还有什么好说呢。
所以。
还是不要再纠缠他了。
想到这里，樱井便伸手向前，绕到相叶背后，揽住了他没有防备的后背。
相叶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身体就被樱井的胳膊圈着，整个人被往樱井的方向带了过去。
在他还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
对方微凉的嘴唇，就已经贴上了他脸侧接近鬓角的暧昧位置。
“相叶君。”
樱井温热的气息擦过相叶耳边。
相叶脸上一红，很不争气地连耳廓也跟着发烫了。
那好听的声音被近距离地送入了听觉最深处。
似乎连对方的气息，都要一起侵进他脑袋里去。
他听到樱井轻轻地说。
“……对不起。”
这句毫无根据的道歉一说完，那双微凉的嘴唇就离开了。
原本被靠近的脸侧也冷了下来。
好像那些属于樱井的温暖的触碰，统统都从未存在过一样。
相叶还没搞清楚他的上司究竟在为什么道歉，紧接着，就感觉樱井放开了环着他的手臂，拽了拽衣服，站起身来。
他困惑地抬起头，看向对方。
在不甚清晰的视野中。
樱井沉默地仰着下巴，房间里的光在其上描绘出完美而锋锐的下颚线。
他从容不迫地笑了笑。
伸出双手在空气中摆了两下，示意周围正在吵闹的同事们安静下来。
冷静的声音，划破了房间中同事们原本的起哄声。
“好了好了。这样就算是亲过了。”
周围的同事被上司一制止，有些不明状况但又本能地静了下来。好像还没看到一场戏的结尾，就被工作人员指示着要散场了一样。
相叶呆呆地望着樱井。
在从下往上的角度，那个人看起来那么完美。
甚至连平静地笑着说谎的样子。
都是好看的。
察觉到房间里戛然而止的静寂，相叶这才回过神。
他心里一愣。
亲过了？
刚才樱井翔不就只是贴着他的耳朵，用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叫了一句他的名字，还跟他说了一句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对不起……嘛？
他也只是被那扑打在皮肤上的温热气息弄得有些痒，所以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而已。
才一瞬间的事。
……怎么就能叫亲过了？
果然。
过了一会儿，连周围的同事们也跟着不满起来。各种声音叽叽喳喳地小声抱怨着。
你看到了吗……？
没有呀。
好像……并没有亲到吧。
诶——明明就没有亲嘛。
男男女女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在本来就因为塞了这么多人而显得拥挤不堪的屋子里，尤其吵闹。
原本作为起哄带头人的小泽，这时便被众人首当其冲地推了出来。
“编辑长，不对呀。”
正在兴头上的小泽笑了笑，眼睛促狭地瞟了相叶一眼，挥舞着手臂继续说道。
“刚才明明只是借位而已，哪里有亲到……”
坐在地上的相叶雅纪刚想说什么。
却看到灯光下，樱井黑色的眼睛，突然一暗。
只见他的上司伸出纤长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用手指关节向上轻轻地推了推眼镜。
“我说亲过……”
“就是亲过了。”
08.
看见樱井的脸色突然沉下来，露出一副希望各位读一下空气的表情。小泽那颗原本喝得热情高涨的心，顿时仿佛被夹杂着雪片的狂风吹过，强制地冷却了。
他这才想起来——面前的这个人，怎么说也是他们所有人的上司，这间出版社的总编辑长。
他那张轻轻薄薄的名片上抬头的分量，比在场所有同事的职位加在一起还要重。
而这个人刚才肯放下身段，陪着他们胡闹地玩什么真心话大冒险，已是给足了大家面子。再这样不知好歹地闹下去，难免会尴尬到无法收场。
于是，提前清醒过来的小泽赶紧放下还在半空中挥舞的手，机灵地抓了抓后脑勺。
“啊，是这样没错……”
小泽的反应还算比较快。
大概是看到樱井冰冷脸色的瞬间，连酒也一并醒了。
毕竟两位当事人都是男人。而自己和其他人这样借着他们在大家面前不好意思拒绝的心态，来为难他们真的亲吻彼此，当事人竟然还肯配合地借位一下——本来也已经很不容易了。
况且。
其中一个人，还是樱井编辑长。
当下小泽的酒就醒了大半。
他转过身，看着身后那些因为喝醉而看不出气氛变化、还想继续吵闹的同事，急忙比划了几个手势。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编辑长都说亲过了，大家就不要再起哄啦。”
小泽一边打着圆场，一边朝那几个看上去还没有喝多的同事们不停使着眼色。
都是职场上的人，还清醒的人们自然马上就心领神会了。大家也都看到了樱井的表情，便纷纷跟着附和道。
“啊。”
“……哦。”
“对对对。”
“也是……”
屋内的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
大家都有些畏惧似地闭上了嘴。
除了挤出几个短促的单字，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相叶刚想问——樱、樱井翔明明只是贴着我的耳朵说了句话而已，这样怎么就能算是亲过了呢？
却听见那边樱井没什么情绪波动地笑了笑，说道：
“好了。亲也亲过了，闹得也差不多了。”
对方恢复了和往日一样公式化的、和蔼可亲的笑脸。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
“时间不早，已经下半夜了。”
“明天还有祭典。不然，大家还是先去休息吧？”
相叶听得明白。
四两拨千斤。樱井翔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轻松地把刚才那个未竟的吻的事，完全撇到身后去了。
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好像那股属于樱井的清冷香气与温热的呼吸，完全没有靠近过自己一样。
他还是坐在地板上没有动弹。脑子里混混沌沌，一片浆糊。
那些原本已经要睡着的脑细胞，此刻却都不甘心地动作起来，努力消化着上司那些冷淡的话语，和突然陌生下来的表情。
“散了吧散了吧。也该睡觉了。”
还是小泽在张罗着。他指挥着几个男同事，把之前那些喝得太多无法独立行走的前辈们架了出去。男同事们大部分都喝得很醉，几个人连路都走不稳。无奈也实在没有多余的人可以帮忙，大家只好互相搀扶着，勉勉强强地走到了房间外的走廊里，摸索着找到了自己的房间走进去。
走廊上传来一片咔啷咔啷的开关门声。
等到男人们三三五五回了房间后，那些穿着美丽浴衣的女孩子们也嘻嘻哈哈地挽着手，结伴往门外走去。
在走出门前，有几个还颇有深意地瞥了一眼仍然坐在地上不知所措的相叶，和站在相叶旁边正抱着胳膊教科书式微笑的樱井。
她们脸上莫名其妙地红了红，捂着嘴，令人琢磨不透地小声笑了起来。娉婷的身影袅袅地摇晃着，渐渐也都消失在了格子纸门后。
什……什么意思？
相叶只觉得心里被堵塞住了。
明明……不是自己的错才对吧。
可是现在看上去，却好像是他相叶雅纪应该做的事情没有做，应该完成的工作没有完成，所以不得不接受同事揶揄一样。
为什么是他？
他又没有做错什么。
刚才，也是他鼓起勇气，才主动说出了那句让樱井不至于太难堪的话。
想着怎么说也要认赌服输，不可以耍赖。那么就赶快让这段事情结束。
亲也好，吻也好，什么都好。都是像夏日的风一样，轻飘飘一下子就会过去的事。
如今一回想，相叶就觉得心里的堵塞统统都化成了气恼。
他已经跟上司软化了态度，还努力超越喝醉的自己原本应有的勇气份额，大着胆子说编辑长，你要亲就亲吧。
其实……他根本也不想跟这个樱井翔有什么交集的。
这次自己都已经努力成这样了。还是不够吗。
难道还要他再给樱井翔一个台阶下，伸手拉着他的袖子，恳求他和自己亲吻。
——才可以吗。
还是说，他仍然记恨着白天温泉里的事，不狠狠地戏弄一下狼狈的自己，就不开心呢。
一定要在开除自己之前，把他彻彻底底地折腾个够。
这个人才会舒服吗？
以樱井这样恶劣的性格……
倒也不是不可能的。
相叶心里越想越生气。
手指愤怒地蜷缩起来，紧紧地揪住了浅绿色浴衣的下摆。
原本因为醉酒而染上些许绯红的指节，此刻也被抓得泛起了白。
房间里的其他人却没能察觉相叶此刻百转千回的心情。
小泽留在最后，收拾好散乱的啤酒罐与吃剩下的寿司和生鱼片的塑料盒，裹在一起，放进垃圾袋里。
转眼间，屋子里的同事们也走得差不多了。
小泽本着好人做到底的原则，回身想要搀起还瘫坐在地上抬着头，似乎仍然搞不清楚状况的相叶。
不料。
却被樱井突然一伸手，拦了下来。
“他跟我住一个房间。”
樱井的手臂挡住了小泽想要探过来的手。
动作里的意味，就和他的话语一样直白。
“我来照顾他就好。”
小泽一愣，微微觉得樱井这一拦多少有些突兀。不过因为喝了酒，倒也没有深究。
大概是这位编辑长今天玩大冒险觉得占了下属的便宜，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所以出于补偿心理，也就对相叶多照顾一点了吧。
再说，他们两个的确住在同一个房间。樱井也的确比新入社不久的相叶要年长一些。
“那我先走了。”小泽点点头，对樱井鞠了一躬。
他走到门口，手扶着格子纸门的门框，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相叶，又看了看樱井，礼貌地点点头。
“编辑长，相叶君。”
“……明天见。”
樱井也礼貌地颔首，以示道别。
小泽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纸门后。
樱井翔这才叹了口气，肩膀疲于防备地垮了下来。走到那纸门边，伸手缓缓地拉上了纸门。
这时。
原本挤满了人的热闹房间里，就只剩下还呆坐在地上的相叶，以及从门边走回来，在他身边慢慢站定的樱井。
“相叶君，还好吗。”
樱井的声音，在刚才他发出的那声叹息的末尾，再度响起。
他站在相叶身边，弯下腰，一手撑着膝盖，一手向着相叶伸出来。
想要把他扶起来一样。
“……站得起来吗。”
连声音里，都满是让人无法忽视的温柔。
相叶抬起脑袋，就看到樱井的脸庞低了下来。
有稍许男式香水的味道钻进了鼻子里，清淡而高雅。
然而对方眼睛却不直视他，只是盯着他浴衣领口的布料。仿佛对他身上穿着的这件从这家温泉旅馆买来的，样式普通、价格又便宜的浅绿色浴衣的质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似的。
可是看在相叶雅纪眼里，樱井这样避开他的目光，倒好像做了亏心事是相叶自己，没有主动亲上去就是他不对似的。
这样到底算什么。
相叶突然有些没来由的气恼。
脸上已经被酒熏得红透了。这下连生气也涌上了脸颊。
更是将他从脸颊到胸口再到发梢，整个染成了一颗仿佛被秋风吹得熟透的榛果一样。
一瞬间，他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
根本没有去理会樱井对他伸出来的那只手。
反而不由分说地一抬胳膊，就直接扯住了樱井那随着弯腰的动作而垂下来的，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让他很是烦躁的——
赭红色领带。
丝一样的质感握进手里。
一摸就是好料子。肯定价值不菲。
相叶此刻也顾不上许多了。
手指把樱井领带的下端紧紧攥住，手掌也握成了拳头。硬生生地把那条原本熨得平整顺滑的领带，拉扯出几条明显的褶皱。
就连他的声音，也因为喝多了酒的缘故，虽然绵软得好像可以绞出酒的蒸汽来，但也明明白白地带上了一丝似乎被人玩弄了一般的怒气。
“樱……樱井翔。”
相叶很生气。
自然顾不上称呼对方编辑长不编辑长。
反正白天也已经把这个人彻底得罪了。
反正……自己也就要他被开除了。
现在不把话说明白，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于是，相叶便借着被酒精催出的勇气，手指狠狠地，下力气地，拉扯着那条领带的底端。
几乎把上司勒痛也在所不惜。
被相叶这样拼命地扯着自己的领带，樱井只觉得脖子被勒得一紧，眼前一黑。身体整个往前一个踉跄，险些就要摔倒在相叶身上。
随着身子不稳的动作，眼镜也有些晃动，从鼻梁上滑落下来一点。
他伸手推了推自己的无框眼镜。
等到视野再清明起来时，满眼都是相叶那不知为什么生气，有些不解又不满的表情。
在那双对上自己目光的眼睛里。
复杂地掺着因为工作连日熬夜而产生的血丝，和一缕不肯服输的倔强气味儿。
然而仍是满满地浸透着水汽弥漫。
水光嵌透黑亮的瞳孔，一股脑儿地撞进了樱井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两人的脸的距离已经十分近了。
樱井浑身陡然一个激灵。
看着这张原本如此熟悉，甚至轮回了几辈子，却依旧在每一天每一晚的梦中都反复出现的脸。
此刻就如此真实地，近在咫尺地呈现在自己面前。
那个人脸上的表情，混合着年轻气傲，迷惑不解。
一丝无所忌惮的顶撞，还有许多直言不讳的坦诚。
而有着这样表情的相叶。
樱井竟然从未见过。
相叶一开口，酒的醇厚香气便混杂着带有相叶独特气味儿的呼吸，扑了上来。
它们不着痕迹地渗进了樱井的鼻腔。
震动了他的脑海底部那根沉睡已久的神经。
“樱井翔……”
相叶有些口齿不清地说。
“你、你刚才……”
“为什么不亲？”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