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28｜29-30｜31-32｜33-34｜35-36 End
16.
最后还是相叶雅纪先进去洗的澡。
等之后樱井翔也洗完澡出来的时候，相叶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窝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着手机。
“还不睡？”
樱井一边问，一边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头发。
走过相叶身边的时候，他朝对方的方向瞥了一眼，隐隐约约看到相叶耳朵旁边搭落着头发还没全干。
原本栗色的头发浸过水之后，被染成了更深的褐色，贴在脸侧。
有的末梢还滴着水珠。
樱井在心里叹了口气，走到相叶面前，扯下自己肩上的毛巾，居高临下地把擦过自己头发已经有点湿了的毛巾盖在了相叶头上。
正在专心发短信的相叶没有料到，小声叫唤了一声。
然后才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樱井，他像是被发现正在做什么坏事似地赶紧抓着手机，手忙脚乱地换了个姿势。
樱井隔着毛巾揉着他还有点湿气的头发，相叶便倾了身子凑上前来，乖乖地任樱井摆弄自己。
樱井一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眼角余光瞥见相叶手里那还亮着光的手机，上面还没按下发送键的短信框里写着几行字。
怎么办。
好像遇见我上辈子的怨主了呢。
樱井没忍住，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给相叶擦完头发，樱井自己便想上床睡觉。见相叶还保持着原有的姿势窝在沙发里盯着手机，他心想这人大概醒了酒，兴奋劲儿还没过，在跟朋友聊天，也就索性没有管他。
跟相叶道了句晚安，听见相叶有些模糊的回答后，也就自己睡了。
没想到这家伙……半夜竟然还醒着。
樱井本来有点生气，但看到相叶被吓得惊魂甫定的样子，心一软也就作罢了。
他板起脸，摆出一副教育下属作息要规律的模样，一手撑着腰，一手作势要去夺相叶手里的手机。
却见相叶并没有跟他抢。乖乖让他拿走了手机不说，还垂下脑袋，很是苦恼地犹豫了半天。
最后他低着头不说话，却沉默着伸出手来，抓住了樱井的衣角。
“编辑长……”
那人嗫嚅了半天，才好不容易吐出一句话。
“嗯？”
樱井捏着相叶的手机。这会儿被相叶拽着睡衣下摆，却突然觉得心跳乱了许多，变得一时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我……”
相叶耷拉着脑袋好半天，才仿佛下定决心一般用力仰起头，脸上却早已经憋得红了。
“我想去厕所。”
“哈？”
樱井呆了一下。
沉默了半秒钟，也没能反应过来相叶想说什么。
却看见对方此时已经涨红了脸，嘴唇也抿得紧紧的，看样子是怎么也憋不出下一句话了。
他歪着脑袋又琢磨了半秒，才想到，大概相叶晚上喝多了酒，很想去洗手间。却因为从洗手间回来的走廊上经历了一次意外的魇，于是本来就有招灵异的体质的相叶，便不敢再在深夜的晚上，自己独自迈进那条黑且长的走廊。
樱井低头看了看相叶拼命冲他眨眼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嘴角就不由自主地翘起来。
想着这人大概一直想叫醒自己，让自己陪他去洗手间，却又因为刚才在洗手间发生的插曲，而担心这样的要求会让自己会错了意。又或是认为这样有些孩子气的做法会被身为上司的自己嘲笑，所以一直犹豫着没有说话。
这会儿脸都涨红了，才蹦出一句，可见不知道已经忍了多久，才下定决心这样跟自己坦白。
于是他没有推开相叶，反而向前一步，抓住了对方捏着自己衣角的小臂。
“……好。”
他拉着那人从沙发上站起来，看见对方因为惊讶而摇摇晃晃一时站不稳的样子，手跟着又握紧了些。
“走吧。”
拉开纸门的时候，听见相叶在身后小声地松了口气，樱井心里却没来由的有点庆幸。
就连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庆幸什么。
本来应该是尴尬的场面，结果最后却什么也没有发生。相叶规规矩矩地去了洗手间，规规矩矩地跟樱井回了房间，在樱井嘱咐了几句如果再有这样的事情就叫醒他的时候，趴在床上的相叶雅纪已经很是疲倦了。
他模糊不清地哼唧了一声，算是回答，翻了个身把洗过澡后还有些毛绒绒的脑袋深深陷进松软的枕头里，便很快睡了过去。
樱井拉熄了灯，在窗外弦月所投下的暗淡月光下，看着自己隔壁床上被银色的光亮勾勒出的人的形状。
听见相叶在均匀的呼吸声中，偶尔夹杂的几句吃不下了再来一碗的梦呓。
他在床上辗转了几次，却始终再也无法睡着。
相叶雅纪被投射在眼睛上的阳光弄醒，睁开惺忪的眼睛时，入眼便看见面前房间里另一侧的纸门被开了小半扇。
门外的夕阳染透了树梢，照亮了面前纸门纸的浅淡纹路。像是薄薄地发出晕黄色的光芒来。
阳光的金辉绕着正站在凉廊外面的草地上的那个人。
在他眼睛里，描画出了一个安静却轮廓模糊的剪影。
他抬起有些酸胀的胳膊，伸手揉了揉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把那个身影仔细看清。
相叶用手肘撑着身体半坐起来，脑子里还是混沌的。
他迷迷糊糊地抓过放在床头的手机看了一眼，才猛然发现已经是接近入夜时分的傍晚了。
把后背靠在身后的墙上，他还来不及想些什么，便有略带清凉的晚风吹来，夹杂着夕阳里弥漫着的夏日花香。
风的尾稍扫过相叶额前在枕头上蹭的细碎柔软的头发，惹得他有些发痒。
“唔……”
因为宿醉，醒了之后便觉得脑袋有些发胀。相叶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那个站在夕阳晚风中的人听见了，便转过身来走近了几步。背着阳光，站在前庭里。
相叶抬起头，努力眯起眼睛。
像是要在那些刺眼的金黄中，辨认清楚对方的样子。
“醒了？”
那人弯下腰，两只手插在袖子里面。
他穿着浴衣。
宽大的袖子下摆垂下来，随着风轻轻晃动，搅出他身上一片流水一般的纹样流转。
“樱井……先生？”
相叶有点难以置信地叫了一声。
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仿佛还不能相信眼前这个人是樱井翔一样。
在他对樱井翔为期不长的印象里，对方除了前一天在温泉更衣室用旅馆的浴衣遮了一下之外，似乎从来就没有穿过浴衣。
就算是在更衣室里已经换上了，临出门的时候也一定要换下来，其他场合也不例外。
在相叶的记忆中，对方就像是有些讨厌浴衣似的，完全的西装衬衫领带派。
原来……
这个人也是会穿浴衣的。
相叶放下了揉眼睛的手。
逐渐清晰起来的视野中，原本站在夕阳余光里的那个人，此刻走得更近了。
对方踏着木屐，向他的方向迈了几步，在紧靠凉廊的地方停了下来。
那人穿着赭色浴衣，站在淡金铺成的背景里。
身前浴衣的下摆在微风中，涌动着卷出浅浪般淡淡褶皱的波纹。
相叶睁大了眼睛。
更多的阳光照进了瞳孔，将他黑色的眼睛浸成了琥珀色。
连同倒映在他眼睛里的，对方那已经变得清楚的身影一起。
是樱井翔。
是一个身形修长，举止从容，脸上带着淡淡笑容的。
而且那笑容里的温柔，甚至让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的。
——樱井翔。
17.
夏末傍晚的温泉旅馆里。
连空气的味道，闻起来都是一片寂静。
夏虫的声音时断时续地从纸门外的青草间传来。渐渐变弱，然后漫进了夕阳的背景里。
相叶眨了眨眼睛，舌头有点打结。
他想大概自己刚醒，睡眼惺忪，所以看什么都是美好而带着善意的。
就连现在这个站在他面前的樱井翔脸上的笑容。
都比平时，要温柔许多许多。
“睡醒了？”
樱井走上前，侧身在凉廊边缘坐下。
相叶点点头，下床站了起来。
“其他人呢？”
他伸了个懒腰，别过脸去，扫了一眼门外，打了个不修边幅的呵欠。
房间的门开了一条细小的缝。
门外有厚重的阴影透了进来，沾进了门里的地面。
走廊上没有任何声响。
静悄悄的。
“今晚有祭典。他们都去凑热闹了。”
樱井清了清嗓子，指指远处。“小泽他们见你还在睡觉，就没有叫你一起。”
“啊，是吗。”
相叶有点不好意思地搔搔头。
夏日的炎热已经到了从浓烈逐渐转淡的末尾。
即将入夜，几缕风吹过来，让只穿了一件背心短裤的相叶不由得缩着脑袋打了个冷战。
他走到自己的行李边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本来应该带来的T恤。正在苦恼着，转头却一眼瞥见了搭在衣架上的，之前在温泉旅馆门口买的浅绿色浴衣。
相叶于是有点高兴地站起来，拽过了那件浅绿色的浴衣套上，双手把腰带在身侧随便一搭一系，自己左右看看，觉得还颇有些夏日风情。
回过头时，樱井仍然侧坐在凉廊上。
手撑着凉廊的木地板，安静地看着他。
相叶有些尴尬地笑了一声，扯了扯自己浴衣没被掖好的边角，让被弄皱了的下摆变得平整了些。
“……还不错吧。”
大概是夕阳的缘故，相叶觉得现在樱井翔看上去很温和。
温和到，似乎哪怕自己说出一些在工作场合来说有点失礼，但在私下里却会显得关系挺不错的话。
也会被眼前这个人原谅。
“嗯。”
樱井点点头。
眼睛里的颜色随着动作，在夕阳中跟着来回变换。
“……很好看。”
果然。
这种有点不经大脑的话语。
因为温柔的夕阳，也就这样轻易地被原谅了。
相叶想了想，心里庆幸起来，就不知不觉就松了戒备。
他往前走了几步，也在凉廊上挨着樱井身边的位置坐了下来。
大概坐得位置有点靠后，脚没有够到凉廊外的地面。相叶觉得好玩地用脚趾夹着木屐的腰带，小腿在凉廊和地面之间来回晃荡着。
木屐的带子像是快要断掉了一样，每一次晃动都会扯动他的脚趾，痒得让他有些想要发笑。
几近沉落的夕阳，将樱井和相叶的影子拉长，再拉长。
最后，在凉廊的尽头。
一起融进了檐下的阴影里。
“编辑长呢？”
相叶回头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温泉旅馆，心想大家都去了，樱井却留在这里，大概是因为担心着自己。
一旦这样想了起来，心底就莫名其妙地有止不住的小小开心。却也不敢迎着光去看樱井的表情，只能侧着脑袋试探性地问。
“怎么没有和大家一起去祭典？”
樱井笑了笑，用手指拨开微微垂下来的刘海。
“去了啊。”
他的指节搭在深色的凉廊地板上，细长干净。
“不过觉得让你一个人待在这里不太妥当，于是就提前回来了。”
“这个，”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浴衣，露出略微有点无奈的神情。“也是和他们一起去的时候，被迫才换上的。”
相叶猜测，樱井大概担心着自己容易招灵异的体质，一个人在空荡的温泉旅馆里不放心，心下不由得有些感激。
顺着风，从远方不知名的方向传来了淡淡的喧闹声。
夕阳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沉了下去。
光芒渐退的天空，像是浸染了女孩子们和服上用契草研磨出来的深紫色颜料一般，美丽而舒展。
“对了。”
樱井像是想起了什么，起身走到凉廊的尽头，打开一个袋子。
“我从祭典上买了点东西。”
他挑出一束细长的东西，和一盒火柴。
“相叶君有兴趣一起看看吗？”
相叶眯着眼睛看了看，猜测那东西大概是烟花，于是很是期待地使劲点了点头。
樱井撕开了烟花上的包装。拿了其中一根，将其他散落的堆在凉廊边。
夜色像是要上映剧目的剧场边上的厚重帷幕一般，缓缓降了下来。
远处正在举行祭典的地方溢出来的欢声和光亮，照亮了相叶眼里的一小片天空。
樱井手里拿着火柴，离开相叶正坐着的凉廊，走到院子中央。
他手指捏着火柴柄一蹭，相叶的眼前便燃起了一豆火星。
跳动的火苗凑上了烟花的尽端。
亮黄色的焰晕，舔上了花火的软纸。
——唰啦。
五颜六色的火星，像是从禁锢的符咒中被释放一般，从樱井手里持着细长烟花中迸射出来。
闪着光点的火花，仿佛坠落的碎星。
从他的指尖绽放，在飘散时划出绚烂的图案，最后零落成一点一点。
红色的和绿色的。
流苏一样，碎屑一样。
无数细小的光流淌而出，描画着樱井手指的轮廓，映上了周围树木模糊的边际线。
随着夜风的香气，倾泻在夜幕下的草地上。
夏日夜风清爽微凉。
时而吹来远方断续的熙攘人声，和零散的乐鼓鼓点。
天色愈发暗下来。
反而显得站在院子中央的樱井翔，整个人更加明亮。
寂静无人的温泉旅馆后院，以樱井为中心，被他手中的花火映衬。
有的光点被风吹得远去了，滑出仿佛萤火虫般飘荡的弧线。过了很久才渐渐消散，不知落在了更远的原野里，还是融进了深夜的影子。
院子里被花火笼罩上了温柔的光。
站在光芒中心的樱井翔，脸上被光火映照得时明时暗。
不断燃烧着陨落的花火碎屑，衬出他看不出情绪的样子。
然而在他脸上一种一闪而逝的表情，却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候，被他手中的正尽情燃烧的颜色照亮了一角。
那是相叶所从未见过，也从未看清楚过的模样。
有一点无奈。
有一点哀伤。
更多的，却是仿佛经历过了无数时间之后的平淡。
一支烟花很快燃尽。
最后一颗红色火星迸出，在深暗的夜幕中滑过最后一道寂寞的光弧，然后便消解到连光芒也不剩，全部溶进了背后墨色。
像是被樱井刚才的那副表情扯动了什么巨大的难过，或是心里被某种沉重的东西用力击中了一般。
相叶还没等反应过来。
便已经觉得呼吸困难似的，不由自主地伸手抱紧了自己。
明明樱井眼里看着的并不是自己。
而自己被触动的原因，也不是因为樱井的事。
可是此时他的心中，却比想着自己经历过的最难过的回忆还要难过许多许多倍的感觉，如同无法回避的潮水一般涌上来。
就连自己也没有察觉到地。他突然下意识地就觉得鼻子一酸。
难以名状的悲伤感，仿佛在某个火星陨灭的瞬间被彻底打开，稀里哗啦地四处流淌。
刹那间，就将他整个人完全淹没。
在失去了光亮的后院里，相叶雅纪无法克制地蜷缩起双腿，低下头。将脸埋进了臂弯中，那已经染了深蓝夜色的浅绿浴衣深处。
花火的嗤嗤声结束后，沉默便占据了整个空间。
连草虫仿佛也被这样沉重的氛围淹没，再也不曾发出一点叫声。
在相叶觉得自己几乎就快要被溺毙了的寂静中。
有人温暖的手掌，带了点犹豫般搭落在他肩膀上。
他抬起头来，视野里早已一片模糊。
背后房间里电灯的昏黄颜色投了过来。
有光渗进眼睛，在视线里无法分辨的轮廓中，交织成更难以看透的朦胧光景。
恍惚里，他还来不及吸一吸发酸的鼻子，揉一揉已经看不清楚的眼睛。
就听见樱井小心翼翼，带着点惊讶和疑惑的声音从面前传来。
“相叶君。”
“……你怎么哭了？”
18.
“……诶？”
相叶抬起脑袋，脸上写满惊讶。
但脸颊上淌下来的眼泪，却在背后透过来的灯光下闪出了微亮的痕迹。
看样子——的确哭了。
他抬起手抹了抹脸，似乎也诧异自己怎么会突然情绪失控。急忙用浴衣袖子把眼泪胡乱蹭干净了些，又用手使劲揉了揉发红的眼角。
樱井有些手脚发僵地站在相叶面前。
像是被定住了一样。
“对、对不起。”
看见樱井面露尴尬，举起想要伸过来的手却停在半空，相叶急忙摆了摆手，却情不自禁地抽了抽已经发酸了的鼻子。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他还保持着抱着膝盖蜷缩地坐在凉廊边上的姿势，手指抓了抓头顶。
“刚才看你放烟火，突然就觉得有点难过起来。”
樱井没有答话。
只是站在相叶面前，继续沉默地看着对方。
大概是被他看得有些发窘，相叶主动故作无意地，先一步移开了视线。
“回过神来的时候……没想到就这样了。”
他不好意思地指指自己用来蹭眼泪的浴衣袖子。
原本的浅绿颜色沾了水，被染成了浅浅的竹青调子。
夜风吹来，摇动屋内拴线的纸罩灯。
掩在薄纸内的灯光被风吹得一晃一晃。
光线从里面洒上凉廊，将两个人包裹在黄色的灯晕里。
樱井无言地看着相叶。
对方干净的侧脸上有长长睫毛下意识地抖动，上面还沾着些许水珠。
灯将他睫毛的末梢浸得仿佛褪了色，根根金黄。
像是一斑停滞的金光。
或是竹绿色蜻蜓的翅膀。
这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触碰他。
然而眼前的对方，却并不是他此刻可以触碰的对象。
在他的回忆里，到处都是对方的影子。
小心翼翼地躲在摊子后面张望的样子。不高兴地撅着嘴巴，鼓起腮帮。
脸上蹭了许多酱汁，连下巴上都是，却还不自知似的。喊他一声，他便茫茫然地从炒面里抬起头来。笑得开心极了的时候眼角仿佛都绽放开了整个夏天的暖意。
还有这种抬起眼睛，睫毛上仿佛停着光的模样。
一幕一幕。
——都是以前的相叶。
在走过许多连自己都记不清楚的时间之后，以前经历的所有，全部都无功而返地回归终点。
——翔君。
其实做个普通人，也不是那么难的事情。
他下意识地思考起同样也是记不得的几世之前，大野依稀曾说过的这句话。
这一世的相叶已经并不认识自己了。
所以，在相叶雅纪已经忘记一切、重新来过的崭新人生里。
他又有什么权利决定，相叶雅纪这一世，就必须要喜欢他樱井翔？
正如大野所说。
其实每一次轮回，他也并非是必须去喜欢相叶的。
不考虑符咒的反噬，如果在每一世轮回里不再去执念着以前的种种，只是简简单单地过完这一世的生活。
也未尝不是件轻松的事。
可是，樱井知道。
自己已经早就失去了能够遗忘的意愿和勇气。
仿佛是挥散不去的符咒一样。
闭上眼睛，想到的就是对方把脚趾缩浴衣下摆里，窝在墙角不吃不喝跟他赌气。
睁开眼睛，看见的也是相叶喝得发红的眼角，用力拽着他的领带，一肚子委屈地质问他为什么不亲自己。
他越是想要克制自己，越是想要不去过多地干预这个人这一世生活的轨迹。
可渐渐看得越多，就越是不受控制。
根本无法阻止自己更多、再更多地去想，去看。
于是，在某个相叶雅纪不知道的时间点。
樱井翔在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心甘情愿地放弃了大野的话里，那在这一世简简单单过过日子的可能性。
因为他从来都知道。
他根本也不可能赢过心里那个比轮回还要固执的自己的。
“真不好意思，被我搞得莫名其妙。”
相叶有些窘迫。
看到樱井脸上的表情停在了刚开始说话的那个瞬间，之后便没有了变化，他又着急地继续解释着。
“其实不怪编辑长，我原本就不喜欢祭典。不知道为什么，以前也是看到了就会觉得很难过。”
“所以从小到大，我一次祭典也没去过。”
听到这话。
樱井非但没有露出释然的表情，反而脸色愈发严峻了。
相叶刚想再补上点什么缓和气氛的话，却见对方已经径直走到了刚才取烟花的凉廊尽头，拿起一个好像是塑料袋的东西，便手藏在了身后。
他站在被树影掩着的阴影里，不发一言。
相叶正纳闷着，耳朵里却听见门外传来了由远及近的木屐声。
木屐声在他们房间的门前停下，有人敲了敲门，在门外轻声问了句：
“我现在要去一下厨房。如果两位有什么需要的话，麻烦请您去那里找我。”
相叶认出，那是温泉旅馆老板娘的声音。
他张了张嘴，刚想回答一句好的。却看见原本站在阴影里不动的樱井，此时却已几步迈上了凉廊。
樱井像是躲避着相叶，不想让他看到手里的那件东西一样，把那原本藏在身后捏着塑料袋的手拢在袖子里，向房间门口走去。
“……请等一下。”
他说。
门外的老板娘愣了一下，随即应了一声好。
相叶有些不解。
他从坐着的凉廊边沿转过身去，正好看到樱井走到门边，站住。
那个人叹了口气，肩膀随着微微耸了一下。
掩在赭色浴衣下的后背，现在看上去，竟也不再像刚才在后院放烟花一样那样笔直而挺拔了。
樱井拉开了纸门。
门外果然站着老板娘。
对方鞠了一躬。
樱井向对方礼貌地点了点头，抬起手，递过去了一个塑料袋。
“刚才在祭典上一时兴起捞的。不过我一个游客，带着也的确不方便。请问……老板娘是否愿意收下呢。”
那只塑料袋中好像盛着水，水中似有活物。
此时，那活的东西在袋子里来回游得正欢。漂亮的鳞片闪闪发亮，反射着屋内的灯光。
被反射的光芒，在某个角度，正好投入相叶眼中。
让看着那个方向的他不由得迎着光，眯起了眼睛。
被樱井攥在手中的塑料袋里。
——是一尾金鱼。
19.
相叶到底也还是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掉眼泪。
而且还是在樱井翔面前。
那可是樱井翔呀。
……真是太丢人了。
他的确是从小就不怎么愿去祭典的。
每年家里的人去，他就会磨磨蹭蹭地在家里躲躲藏藏，就是不想出门。
虽然也不是没去过，虽然看到很多好吃的让他好容易打起了精神，但看到有人蹲在街边三三两两地捞金鱼，听到头顶有巨大的焰火绽放，他又没来由地撅着嘴巴不高兴起来。
从小到大，他却没有想过为什么不高兴。
就一直这样过到了现在。
但今天和樱井在后院的时候，并没有祭典那种统一的气氛。可如果归结于只是看到花火就掉眼泪，未免也太小孩子气了。
相叶一边在心里莫名其妙地后悔着，一边搜肠刮肚地想给自己的行为找个正当理由。
大概是因为小泽他们都去了祭典，自己被落单了。
因为落单而感到寂寞，这样……也许多少可以解释得通吧？
他在心里寻找着借口。
这时候却忘了就算人家来找他一起去，他可能也未必愿意这回事。
樱井把手里的金鱼送给了老板娘，自己在门边站了一站。
过一会儿，老板娘从厨房回来，端了一盘刚做好的团子作为回礼，送到他手里。樱井对老板娘道了谢，关上门，走进屋里来。
相叶早已经飞快地把眼泪抹干净了。
樱井走到凉廊边，离相叶有些距离的地方，重新坐下。
把装了团子的洁白瓷碟放在了两人中间。
“不喜欢祭典，那就吃两个团子好了。”
相叶听到他这样说，也顺着台阶下地点了点头，抓起一根竹签，咬了一个团子叼在嘴里，狠狠地嚼起来。
樱井看他吃得腮帮都鼓起来，很有趣的模样。他也好像被逗乐了，眼角有了笑意。
也只有一瞬间。
淡绿的茶色和淡粉的樱色团子很快就被吃进了肚子里。
相叶咂了咂嘴巴。好像有了好吃的，肚子不饿了，心里也就跟着开心起来。
他想起这两天在温泉旅馆的遭遇，似乎很奇妙，又似乎记不起什么太大的事件始末。
先是在温泉里闯了祸，接下来就一直担心着自己可能被开除，惦记着樱井的脸色，却又不敢上前问。
小心翼翼，反而弄巧成拙。
就像自从他进了这家公司，面对樱井的每一次，几乎都是同样原因，同样下场。
然后喝醉了酒，玩真心话大冒险。樱井轻飘飘地带过。他却不知道在纠结什么，人都散了，还不依不挠地揪着人家的领带问他为什么不亲自己。
想到这里，相叶就一阵懊恼。觉得昨天的自己大概脑子坏掉了，或是温泉晕得够彻底，不然怎么会问出这种话来。
啊，对了。
还有，一个吻。
想到在走廊尽头昏暗的洗手间里，自己和樱井亲吻的事情，相叶又不由得有点失神。
接着回走廊的时候竟然被莫名其妙的东西魇住，然后又莫名其妙地被樱井解开。
今天睡觉起来，看到樱井站在夕阳下，他又开始莫名其妙地心动。然后樱井放烟花，他又莫名其妙地掉眼泪。
全都是莫名其妙的事。
相叶一边努力嚼着团子，想到这里，不由得一怔。
樱井，樱井。
想想自己这次来温泉旅馆的旅行经验，明明是跟公司同事一起，却连每个回忆的细节，都跟樱井有关。
他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尝口中团子的滋味，那软糯的团子便顺着喉咙滑进了肚子里。
就好像他还没来得及想清楚，为什么在温泉旅馆所有莫名其妙的事情都会扯上樱井，旅行就已经快要结束。
归根结底，大概都是樱井讲的那个故事的错。
如果没有那个故事，就也不会有什么真心话大冒险，亲或是不亲的提问，洗手间里昏暗中的吻。
自己估计也不会那么感春悲秋，看个烟花就掉眼泪，像是回到心思敏感的少年时代。
都是那个令人伤心的，除妖师和妖怪的故事的错。
对了。
……那个故事。
他当时并没有仔细听，却记得对面水野前辈掉了眼泪，其他人都红了眼角。
想必自己虽然没留意，却也被感染了心情，所以跟着难过起来。
想到这里，相叶不禁匆匆咽下嘴里最后一个团子，转过头去，犹豫了半天才开口。
“编辑长，你之前讲的那个故事……”
他想问，那个故事最后是个什么结局？
不知道过程，但知道结局，大概就能从此安心。
谁知樱井听见这话，还没等他说完，却拿着吃光了团子的瓷碟，从凉廊上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进屋里。
“相叶君，你想多了。”
他背对着相叶站着，往门口走。
手里拿着的瓷碟光洁的表面，在灯光下闪出光芒来。
“……那只是个故事而已。”
相叶还想再问什么，樱井却已经拉开了纸门。
门外传来稀稀疏疏换鞋子的声音，夹杂着人的交谈声和笑声。
是之前去祭典的同事们陆续回来了。
相叶看向头顶。
发觉那片原本映着光亮的天空已经暗了下去，融进了周围的黑夜里。
原来不远处的祭典。
早已经结束。
第二天天气不错。相叶昨天昏睡一整天，所以早晨起来心情大好。
觉得要离开温泉旅馆，似乎连那些奇怪的难过心情都跟着一扫而空。他一早开心地哼着歌跑去外面的洗手间刮胡子，却碰见比他更早起来的樱井翔。
“啊，编辑长早。”
他挥了挥手上的刮胡刀，打了个招呼。
樱井见是他来，露出略为惊讶的表情，似乎是奇怪他为什么这么早起。
同样的洗手间。同样的人物。
然而日夜更替，景色变换。
前天那个吻仿佛从此不复存在，再也不曾被谁提起。
对于这个问题，相叶其实心里憋得很，却又不好意思主动问。
见洗手间里人渐渐多起来，自己失去了提问的最佳时间，他想不然等一下坐大巴回公司，还可以挤到樱井邻座，厚着脸皮小声问问他当时为什么要那样做。
想到这里，相叶心情又好起来，对着镜子里瞄了瞄，顿时觉得镜中的自己一扫昨天莫名其妙的阴霾，阳光帅气得无法直视。
离开温泉旅馆，他又变成那个普通正常的相叶雅纪。
遇到樱井微笑着元气地大声打招呼。和其他同事一样朝九晚五，完成工作任务。
再也不会跟上司在昏暗的洗手间里接吻。
也不会走在长夜般漫长的走廊上，跟上司拖着手，心跳得快要无法呼吸。
……也许这才是他。
临离开温泉旅馆之前，相叶突然想起自己晾在屋里的袜子没有收，又匆匆忙忙地跑回去拿。
拿了袜子，正要出玄关的时候，见到老板娘对他笑着道别，他便回头打招呼。
却看见台面上一只玻璃鱼缸，里面有尾漂亮的金鱼尾巴打着水花，从缸的另一侧游过来，正使劲盯着他看。
“麻烦您替我谢谢樱井先生了。”
老板娘对相叶说。
相叶点点头，说好。
然后迈出门，三步两步踏上大巴。
因为回去拿袜子耽误了时间，此刻大巴上已经坐满了人。
相叶在人群里找着樱井，却发现樱井已经上了车，此时正坐在一位女同事隔壁，两人聊着天。
女同事不时被逗笑，露出漂亮的笑颜。
相叶一愣，心里那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又泛了上来。
看见樱井没事人似的样子，他突然觉得自己这几天的纠结都近乎自作多情，而事件的另一个主人公却早就已经忘记，心里顿时感觉有点不是滋味。
他是最后一个人了。
见他上来，司机便发动了车。
相叶措不及防，被晃得差点摔倒。他匆忙抓住把手，张望了半天，在最后一排空荡荡的座位上随便挑了一个坐下。
头靠着窗边，眼睛看着窗外视野中渐渐远去的温泉旅馆招牌，独自发呆。
樱井方才故意装作没看见他。
等到相叶坐下了，他假装不经意间回头时。
看见的就是对方正怔怔地看向窗外，有些茫然的侧脸。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