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28｜29-30｜31-32｜33-34｜35-36 End
09.
樱井不动声色地用手捏住领带靠近自己脖子的这一端，总算缓解了那股强烈压迫着侧颈血管的窒息感。
他眼中闪过一星锐利的光芒。
一滴不漏，都被相叶看在了眼里。
“——我为什么要亲？”
樱井一只手搭上相叶正扯着自己领带的那只手腕。
微热的。
绕在手腕和手掌交接处的脉搏上。
让人想要靠近的温度。
“你……”
相叶感觉自己的意识就像开在榛名山上的老旧车辆，一个急弯接着一个急弯，应接不暇。
偏偏他还喝了酒，神智也不甚清醒。脑子就像新手上路，仅仅抱着方向盘抓着操纵杆，就已用尽全力，根本无从反应。
“相叶君想亲我？”
樱井抓着相叶手腕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收拢了一些。
“我没有……”
“相叶君对我有那种意思？”
“你、你才——！”
“……噗。”
樱井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
相叶气得浑身发抖，心想你凭什么笑话我。你是上司就了不起吗。
他倒是忘了之前他一直都觉得眼前这个人是有多么了不起的。
樱井又靠近了一些，鼻尖已经快要碰上相叶的鼻尖了。
相叶看着樱井在面前无限放大的脸孔，根根清晰无比的睫毛。瞳仁和眼白的界线，眼白里有些许红色的血丝。
他甚至能看得清对方无框眼镜的金属镜腿上，那个明晃晃的牌子的英文字母Logo。
“……那你倒是说说。”
他还在愣着。樱井的声音混合着气息，就毫无防备地一起扑面而来。
相叶脑子里嗡得一声。
榛名山上那道最急最凶险的弯道，仿佛就这样出现在面前。
“——我为什么要亲你？”
对啊。
说到底，他为什么要亲自己？
经樱井一提醒，相叶这才严肃认真地想到了这个问题。
啊，对了。
他也不是完全醉糊涂了啊。
不就是因为那个……
“大、大冒险……”
相叶脸上已经快要烧起来了。
他在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能心虚，不能示弱。
现在移开目光就全完了。这个人一定会欺负得自己一辈子永无翻身之日。
等等。
为什么他面对着樱井翔，会想到一辈子的事……
“那只是个游戏。”
樱井的一只手完整地握住了相叶的手腕。
就这样抓着他不放，也不允许他逃走。
他的另一只手凑上前，一根一根地掰开了相叶还不服气地揪着他领带的手指。
“怎么说，我也是你们的上司。”
勾着领带背面的小拇指松开了。
“我高兴玩，大家就在一起热闹一下。”
贴在领带上面马蹄铁图案的无名指也松开了。
“我不高兴玩，也没有谁能强迫我。”
紧接着，和食指挨得紧紧的中指被掰开了。
“我可不像有的人。明明心里很不愿意，却还担心着如果这次不亲我，以后就要被前后左右的同事当作笑柄。说他胆子小，玩不起，没担当，一直被人笑话。”
樱井的手指探上相叶夹紧了领带的拇指和食指，笑意盈盈地说。
“这样借个位，我也好下台，你也不尴尬。”
“——岂不是两全其美？”
他的手指已经挤入了相叶本来捏起来的手指中间。一下一下地抚摸着相叶食指和拇指连接处，那道弯弯的弧线。
“所以，相叶君。”
黑色的眼睛扫过来。
各种光色，深不见底。
仿佛酝酿着一道深思熟虑的，邀请他一并沉溺在其中的诡计。
“你到底在委屈些什么？”
“你……”
相叶气结。
偏偏樱井说得又好像句句在理。一语道破他的心思，抢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他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又在没来没由地期待些什么？
自作多情地开始期待，期待落空了又恼羞成怒。
这副难看的样子，竟然还全都被面前这个最不想让他看到自己不器用样子的人看在眼里。
不过幸好借着酒力，加上脸本来已经很红，所以樱井大概也看不出他现在几乎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般的羞赧表情。
“你……你放开我。”
他的气势原本鼓胀地像个元气满满的气球。可现在被一把名叫樱井翔的锥子一戳，马上泄了气势。从被戳破的孔洞里发出几声不甘心的徒劳叫喊，便一点一点地瘪了下去。
“……哦？”
樱井捏着他手腕的力道加重了一些。
“相叶君。”
樱井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那条被对方像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揪住的领带。
“现在，可是你在抓着我不放呐。”
相叶一经提醒，这才想起来樱井的领带还被自己抓在手里。
他心里一惊慌，也顾不上现在两人是什么姿势，赶紧松了手，放开了那扯着樱井脖子的领带。
他这一松手不好。
本来樱井是借着支撑在膝盖上的手，才能与相叶抓住自己领带往前扯的力道勉强维持平衡。然而脖子上的力道突然一撤，樱井还没来得及改变重心，不由自主地顺着前倾的姿势，向前一趴——
相叶本来也是用手肘撑着地面。
被这近距离迎面扑来的人形一碰，身体还没反应过来，重力和冲力却已经起了作用。
他半抬起的身体，立刻被撞倒了。
扑通——
两人齐齐地摔倒在地上。
在被樱井压着摔倒在地上的那一刻。
相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那辆在榛名山的山脊上笨拙地绕着弯的老旧汽车。在最后也最急的转弯处，猛地撞上山体，车屁股冒出一串青烟。
终于，英勇地损毁了。
10.
樱井翔这一摔，支撑在膝盖上的手肘顿时跌了下来。
不偏不倚，正好卡在了相叶的肚子上。
相叶原本就因为酒喝得过多。这时正翻腾不息地不舒服着的胃袋，便首当其冲地成了牺牲品。
于是还没等相叶雅纪察觉过来——自己正被上司从上面压住身体，上司的脸正卡在自己的颈窝，上司的嘴唇正挨着自己的脸颊，似乎马上就要蹭上去。
而上司眼睛里，也在抱住他身体的一瞬间完全暗了下来，涌现出许多他都无法看明白的情绪时。
他只觉得胃底一阵发烫，瞬间就有一股呛人的热流，倒行逆施地搅动了胃袋和食管。
他本能地一把推开樱井，还没完全背过身，只来得及侧过脑袋，就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他这一吐，樱井翔也呆住了。
反应了半秒，他赶紧用手撑着地面，从相叶身上爬起来。
顾不上被相叶吐了自己半只袖子，樱井急忙伸出另一只手缓缓拍着相叶的后背，给他一上一下地顺着气。
“咳、咳……”
本来相叶晚上也没有吃什么，自然也就吐不出什么内容。
今晚被前辈灌下去的酒液吐出来之后，他软着腰，伏在榻榻米上干呕了半天，有气无力地咳嗽个不停。
樱井见他咳得难受，心里记得这人以前好像是因为呼吸上的问题请过一周的假。于是赶紧站起身，去墙角装着矿泉水的纸箱里拎出一瓶水。
他走回相叶身边蹲下，替他把水瓶的盖子拧开。手掌扶着对方不断因为咳嗽而上下抖动着的肩膀，把水递了过去。
见相叶一时咳得两眼发晕，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樱井翔便握住他的肩头，把他绵软的身体扶起。握着瓶子的手也抬起来少许，想把手里的水喂给他。
相叶雅纪身子歪了大半，脑袋随着接连不断的咳嗽，一下一下地点动着。
整个人被樱井掰着肩膀转过来一些时，他还不太明白对方要做什么。
头一抬起来，眼睛里都是红通通的。原本就被酒液染红眼角，此时也带上了一抹咳出来的潮湿痕迹。
樱井被他这样一看，心狠狠地颤了一下。仿佛被某种尖锐的利器刺了个对穿。
他的手猛地一抖。
手里开了盖子的矿泉水瓶瓶口偏了开，水稀里哗啦地洒了半瓶。
相叶突如其来地被一股凉水浇上了身体，浑身顿时一个激灵，酒竟然也醒了不少。
他愣愣地看向蹲在自己面前，手里还拿着半瓶矿泉水的樱井翔，眼中都是不知所措的茫然。
那样熟悉的，笼着无限水光的黑色的眼睛。
时间仿佛瞬间停滞了。
手里矿泉水瓶里的水，滴落在榻榻米上的声音。
脚边的瓶盖转了个圈儿，翻了几下，渐渐不动了的声音。
那个已喝得半醉的人，用手掩着嘴角，一声一声低低咳嗽的声音。
好像都在一刹那，变成了低浅诉说。
……章鱼烧，喜欢。
炒面，也喜欢。
不过它们都是你送给我的。
所以……
——最喜欢你。
樱井眼前仿佛飞快地翻过无数页积灰落尘的时光。
眼前的这个人。
刹那间，与那年祭典上那个穿浅绿色浴衣的妖怪完全重合。
对方身上好闻的桂花香气随着铺天盖地的记忆一起袭来。
让人想要沉醉进去的，几乎要将樱井整个人拥抱起来一般的温柔。
在摇摇晃晃的人群的缝隙里。那个妖怪的脸一半掩在看不清的阴影中，一半露在明灭的灯火下。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把头探过来，蕴着水气的黑色眼睛直直地看着自己。
睫毛微微抖动，遮住了一半晶亮的瞳孔。
翔ちゃん。
他小声说。
喜欢你。
……最喜欢你。
哐当。
樱井手里的矿泉水瓶落在了榻榻米上。
没有封住盖子的瓶口敞着。瓶身躺在地上，向前连续滚动了几个来回。
有无数透明的液体涌了出来，渗下了榻榻米。
塑料瓶缓缓滚到相叶腿边，轻轻地撞了一下相叶的膝盖，然后便停住了。
瓶里剩下的水随着瓶身的晃动一波一波地洒了出来，沾湿了相叶膝盖上那一块浅绿色的浴衣布料，氤氲出了一片深绿。
浓浓淡淡的绿色逐渐延展，漫晕了他的浴衣下摆。
盯着眼前那片绿色的樱井的瞳孔，突然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
他眼睛看向面前的相叶雅纪，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向后连着退了几步。
曾经的那句话，仿佛一下便穿越了无数光阴，瞬间鲜活。
曾经的那个声音对他名字的呼唤，像是一句散不去的咒语。
那样一句一句，回响在脑海。
让樱井几乎想要闭上眼睛，沉浸进回忆的眩晕中。
翔ちゃん。
翔ちゃん。
……最喜欢你。
“编辑长？”
相叶又咳了几下，见樱井先是把矿泉水瓶打翻在地上，然后还向后连着退了好几步，坐得离他远远的，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他低头看了看身边一块被自己吐得一塌糊涂的榻榻米，抬起头来又瞥见樱井衣袖上沾了些微浅淡的痕迹，心里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下似地涌出了惭愧。
“对、对不起……”
他忙不迭地道起了歉。
手掌撑着地面，尝试了好几次，才好不容易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浴衣下摆湿了一大块，粘腻地贴在身上，有些难受。
但他现在也根本顾不上去管。
相叶左右看了看房间里，从旁边被小泽刚才收好的塑料袋中掏出一包纸巾，撕开包装，慌乱地凑上前，就想伸手把樱井袖子上那些痕迹擦拭干净。
樱井见相叶向自己靠过来，猛地一缩胳膊。
肩膀下意识地往后一撤。
手肘擦过对方的浴衣衣袖。
堪堪避开了面前那只已经伸过来了的手。
相叶一愣，刚才急急忙忙揪出几张纸巾的手，就这样顿在了半空。
好像弄不明白似地，他的动作停滞了几秒钟，然后才慢慢回过神来。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脸上立刻从额头一路红到了脖颈深处。
过了很久，他才想起来放下抓着纸巾的手，微微向后退了一步。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对着面前的樱井深深鞠了一躬。
“真是对不起。”
因为咳嗽，相叶的声音里含着很浓重的鼻音。
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可声音却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一样。
“……编辑长。”
相叶无意识地用手指绞起自己腿前那被弄湿了一大片的浴衣下摆，身体又向后退了一步。他的后颈也因为羞赧以及似乎被樱井嫌弃了一般的自我厌恶而泛起了红。
“……实在抱歉。”
他就这样一句又一句地重复。洁白的纸巾在合拢的手掌里，有些无助地抖动着。
用手揉了揉鼻子，相叶抬起头来，很尴尬地挤出一个几乎是难看的微笑。
“我去……清理一下。”
他对樱井匆匆点了点头，就赶紧转过身，像是不愿意再看到樱井那副下意识推开他的疏远的样子。
因为酒喝得略多，脚步有些虚浮。
相叶摇了摇脑袋，努力想要把眼前那些重叠的影子甩出视野。
他踉踉跄跄地向门口走去，一阵反胃的感觉跟着动作又涌了上来。伴随而至的还有比那更强烈的，无论如何也平复不了的，莫名的失落。
太丢脸了。
太糟糕了。
今天一整天，无论他做任何事，无论他怎么想办法补偿。
却好像时时刻刻都在被这个人讨厌。
他模模糊糊地想着，情不自禁地捏紧了手里的纸巾。
心里满满的都是无法言说的难过。
樱井还呆在一旁，眼看着面前这个穿绿色浴衣的人转过身去，正一步一晃地往门口走着。
房间里的灯光仿佛在一瞬间被完全熄灭了。
眼前切换过纷乱的场景，最后定格在那个雨夜前夕的夏末夜晚。
那天晚上。
那个妖怪也是这样低下头，闭着眼睛。气息轻轻拍打在他的脸颊上。
他以为他睡着了，于是小声地说。
哥哥。
对不起。
我说了谎。
其实是我。
……都是我。
樱井的呼吸顿时急促了起来。
胸膛跟着一起一伏，脸色一阵阵地泛起了白。
仿佛只是这些片断般的回忆，就已经快要让他无法呼吸了。
所以，请你也把我忘掉吧。
这样就公平了。
再见了。
……翔ちゃん。
门无声地合上。
从那以后，再也不曾被对方打开过。
樱井眼前一阵发黑，身体不知被什么力量驱使着，立刻就站起身。
他紧忙着向前赶了两步，一把抓住了已经快走出门口、眼看就要消失在黑暗的走廊阴影中的相叶雅纪还攥着纸巾的手的手腕。
他张了张嘴唇。
有无数声音在他胸腔里滚烫地翻腾，可却一句都不肯流出嘴边。
别走。
不要离开。
这一次——
相叶被使劲一拉，有些惊讶地转过头。
他的后背靠上了纸门。手腕被樱井用力地抓紧了，几乎让他发疼的力道。
“编辑长？”
他抬起眼睛，问了一句。
“——等等。”
樱井不等他那句编辑长的尾音落下，便出口打断了他。
“什……”
相叶看过来的目光里尽是不解。
樱井沉下眼睛，低声再次重复了一遍。
“……等等。”
如同要把所有独自等待的过去都斩断般不容置疑的口气。
同时，他的手掌也已经不自知地把那手腕握得更紧。
“我陪你一起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