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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二宫和也推开酒吧的门走进来时。夜色天穹的边缘，正亮起距离这里最远的一颗星。
二宫翻转手腕，看了看表。距离这个车站的终电还有半个小时。
他匆匆往里走去，来到里侧的吧台。吧台内的调酒师对他点点头以示致意。
二宫顾不上回礼，径直走到吧台里面灯光最昏暗的地方。
松本润正坐在那边，脖子俨然已经伸到了极限长度。
“你可算来了。”
松本松了口气，像是盼来了天降神兵。“你再不来，我怕是连耳朵都要起茧啦。”
“那家伙呢？”
二宫拍拍他肩膀，探过头去。
松本伸手向身边墙角里圆凳的方向一指。
“喏，那边。”
二宫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墙角里缩着的人果然是相叶。
时节已入初秋。那人穿了一件黑色收腰的外套，领子翻起来，半盖住自己的脸。现在正用手肘做枕头，脸朝向一边趴在吧台上，看不清是睡了还是醒着。
墙角灯光昏暗。然而二宫刚结束工作，眼镜还没来得及摘，看得自然清楚。
相叶面前摆了一排空杯，有喝鸡尾酒的细脚杯，也有喝威士忌的Rock Glass。二宫扫一眼，粗粗数着是六个。
灯光照不见的地方隐有闪光，估计还有一些没入阴影深处。
“他怎么喝这么多？”
二宫皱起眉头问。
松本站起身来，让出位置给二宫。二宫过去坐下，松本便也在相叶身边的座位落座。
“据说失恋了。”
松本说。
“失恋？”
二宫失笑。转头看了一眼相叶因为醉意已经有些染了红的双颊。
对方闭着眼睛。睫毛纤长，在灯光下颤抖个不停，刷子一样在脸上投下变幻的阴影。
“我怎么没听说他又开始谈恋爱了？”
“对呀。”
松本招呼调酒师，过一会儿从吧台后送过来两杯兑水白兰地。松本自己留下一杯，另一杯径直推到二宫面前。
“还没有谈，就失恋了。”
二宫眼睛瞪大了一点，像是觉得难以置信地好笑。
他抿了一口白兰地，转过头去看了看软绵绵地趴在吧台上的相叶，挑起一边眉稍。
“他喜欢上谁了？”
松本也抿一口酒。
“他上司。”
二宫惊讶地吹了声口哨。
还没等说话，那边半睡不醒的相叶就翻了个身。
他的脸侧了过来，嘴里咕哝了两句，眼睛却还是闭上的。
“才、才不喜欢那家伙……”
“好好好。”
松本有些无奈地伸手拍了拍相叶的背，像是在安抚什么十分不高兴的，连皮毛都根根竖起的动物。
“哇哦，办公室恋爱？”
二宫晃了晃杯里的碎冰。酒液混着冰块，在灯光下折射出暖暗的颜色。
“相叶氏真是有勇气呐。”
松本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相叶被松本顺着后背，不知情绪有没有好转一点。二宫看见他委屈地扁了扁嘴巴，然后又小声喘着气，却没有再出声了。
“他暗恋人家？”
二宫指指相叶被他自己翻来覆去换姿势的动作蹭乱了的头发。
灯光下呈现浅亚麻色的发丝铺在吧台台面上，蓬松地支出了一个奇怪的形状。
“关于这一点，”
松本放下手里的酒杯，露出让二宫难以琢磨的表情。
“他坚持说，是人家先调戏的他。”
松本润接到相叶雅纪来约他和二宫出去喝酒的电话时，已是好几天前了。
彼时，新秀服装设计师松本先生正一边用耳朵和肩膀夹起电话，一边笔不松手地在纸上勾着最后几道花边。
“不行啊，这几天都超级忙的。”他有些抱歉地说。
可是他也不是没听出电话对面那个人有些沮丧的音调。于是松本停下笔，很有诚意地翻了翻手账。但手账上这几天的格子早就填满了行程安排。
“过两天有个重要竞赛。不然等过了这段时间，我再打给你？”
“……那Nino呢？”
对方顿了一下。
再开口时，声音听起来失望极了。
“他？”
松本愣了愣，心想二宫的行程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又不是二宫的秘书。
然而听到相叶有气无力的询问，他也不太忍心吐槽，只好耐着性子好脾气地回答：
“他上次说最近也很忙，手上的剧本估计也要截稿了。你可以再打电话问问他。不过不知道现在他肯不肯接。”
二宫截稿之前忙的时候连饭都不吃，遑论出来喝酒这种事。
电话那边的相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小声说了句，我知道了。那我过两天再打给你们吧。
松本滞了一下。对方听起来心事重重，让他不免有点担心。
他刚想回问一句发生了什么事吗？结果那边不等他问话，就咔嗒一声挂断了电话。
松本看着显示被挂断的手机屏幕，发了半秒钟的呆，然后猛地回过神来，抬起笔把“给相叶回电”这项加在了竞赛死线那天晚上的手账格子里。
于是。
今天刚把设计投出去，晚上他就跟相叶约好，在这间酒吧见面。
松本和相叶工作的地方相隔不远，二宫和两人离得稍微远一些。但二宫家门口临着地铁站，所以他们三个如果要见上一面，也算得上方便。
小的时候，他们都在一个团地的院子里一起玩到长大。松本现在还记得相叶一手举着塑料剑，一边情绪高涨地喊着冲啊冲啊一边往河边跑，二宫不情不愿地慢吞吞地走在他旁边，而自己则抓着捉昆虫的小网兜，小小的腿脚还不是很利索地努力抓着二宫的衣角，跟在他们身后的模样。
转眼时过境迁，三人都纷纷长大。
就连院子也跟着长大了。
原本圈住了他们三个人的不大的院子，如今，变成了一座大大的城市。
这样……也不错。
松本时常这样想。
起码他们三个，还能互相见面。
出来见相叶之前，松本先给二宫打了个电话。
果然，电话被转接进了语音信箱。
他猜测二宫那边估计有事走不开。想来对方截稿日应该也已经过了，今天晚上会有空出来才对。
这样想着的松本润一手推开酒吧门，问了下吧台服务员相叶的位置，就往酒吧里面走过去。
相叶已经来了有一会儿了。
松本看见相叶的时候，对方正坐在吧台角落里，手里捏着酒杯杯口，眼睛看着前方酒柜里折射出五颜六色光芒的酒瓶。
眼神迷离，看不清表情。
松本看一眼对方面前已经空了的两只酒杯，几步走过去，拍拍他肩膀。
“啊……小润。”
相叶转过脸来，神色怅然。
松本啧了一声，在他身边坐下，脱下系在颈里的围巾。
“怎么了？”
他招呼了一声调酒师，转过头去看相叶。
相叶看上去像是熬了几天夜，十分劳累的样子。唇角垂着，头发耷拉在耳朵边。人也不太精神，眼白里看得见隐隐血丝。
“我还没到，你就先喝起来了？”
松本笑着问。
“哈。”
相叶露出一丝苦笑，稍纵即逝。
嘴角弯起来，却不似往日开心微笑的弧度。
“我失恋了。”
松本一愣，心想他连相叶开始谈恋爱都没有听说，难道自己闭关多日，不知不觉中消息已经闭塞到这种地步？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为什么，却看见相叶放下手中的酒杯，转过头去，看向前方。
头顶射灯有着漂亮的玻璃罩。橙黄色的光线在里面散出斑斓色彩，投在相叶面前的吧台，流转不停。
相叶叹口气，把脑袋埋进手掌。用手抱住脑袋使劲晃了晃，神情疲惫又痛苦。
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正常。
然而松本却凭借他们多年交情练就的本能，听出来那里满是无奈却混着不甘心。
“怎么办。小润。”
他喃喃道。
好像不是对他，而是在对着不在这里的另一个人，低声地诉说。
“可我还是……好喜欢他。”
21.
“他？”
二宫蹙了下眉，咀嚼着松本刚才重复过的相叶所说的话。
“——他？”
“嗯。你没听错。”
松本啜一口酒，语气波澜不惊地回答道。
“我刚听到的时候，反应也跟你一样。”
“……男人？”
二宫压低声音问。
“男人。”
松本点点头。“而且，你应该也听说过。”
“我听说过？”
二宫倒是没想到，不由得瞥了一眼还趴在桌子上的相叶。
“相叶氏的上司？”
他侧过头思考了片刻。过了半秒，露出一个怀疑的眼神。
“……樱井翔？”
“嗯哼。”
松本哼了一声。
“相叶就职前打电话问我。我那时已经对樱井有所耳闻，当时还给过他建议。”
他伸出手，指了指相叶的脑袋，摇摇头。
“结果他自己执意要去樱井在的那家出版社，怪不得我。”
“啊，那相叶氏可不太妙。”
二宫晃着手中酒杯，听着冰块撞击杯壁的轻微声响。
“那家伙可是块铁板。”
“……是吧。”
松本叹了口气，“听公司附属杂志编辑部的女同事八卦说，从来就没见他谈过恋爱。”
“我这边也一样。”
二宫也开始分享他听来的业内消息，相关传闻。
“我也听同行们说起过，那人简直是恋爱绝缘体，毫无破绽，水都泼不进。”
他仰头喝掉一口酒，露出有些八卦的笑容。
“也有人说或许他有个神秘女友之类的，但也只是胡乱猜测的谣言而已。”
松本耸耸肩膀，不说话，低下头默默啜着杯中酒液。
“所以，一会儿说喜欢，一会儿不喜欢。”
二宫用下巴指了指相叶的方向。
“他到底对樱井有什么想法？”
松本还没等回答，只听见相叶翻了个身，手向前伸过去，似乎想要努力抓住面前的一只空酒杯。
他抬起头，眼神怔忪。
衣领有些皱，额发凌乱地铺在脑袋上。因为趴了很久，额角都蹭红了一块。
相叶努力想要睁大眼睛，清醒过来，尝试了几次却都好像无法实现。前功尽弃，只好有气无力地再次趴倒在桌台上。
“混……混蛋。”
二宫听见相叶咬着牙齿，低声咕哝了一句，几乎听不清楚的微弱声音。
“樱井翔……”
他如呓语般重复着那个名字。
仿佛要从口中紧咬的字眼中，咀嚼出什么独一无二的意味般固执。
“……樱井翔。”
距离相叶从温泉旅馆回来，已经过了两月有余。
刚开始他虽然无比忐忑，不知道温泉里的那场误会之后会有什么发展。但自忖了一下，自从去过温泉旅馆，自己和上司的关系比起以前可是大大进步了许多。从以前的基本没有怎么私下交谈过，一步迈进有过近距离肌肤接触史的新纪元。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
从那以后，樱井非但没有对他更接近。
相反，却对相叶更加地疏远起来。
相叶觉得，这既然已经明显到了连经常被人说钝感的自己都能感受到的程度。
——那的确是非常故意的疏远了。
醉意朦胧中，他想起来回来的第一个礼拜，他小心翼翼，生怕被炒鱿鱼，可却情不自禁地连说话做事却都抱着一丝好奇。凡是跟樱井有关的各种活动行为，他都好像突然从头皮滚过一股电流般一个激灵。然后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里竖起耳朵，小心看，小心听，偷偷地留意。
啊。是那个人。
打开了那扇挂着编辑长名牌的门，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了。
看见樱井向自己所在的复印间的方向走来，相叶不由得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他转过头去，手指攥紧了手里一沓文件纸，装作很忙碌地检查每一份复印件。
从隔间外传来的皮鞋跟撞击地面的清脆声越来越近，相叶的心脏也就不受控制地越跳越快。
他使劲想要把精神集中在面前的文件纸上，脑海里却开始想到，如果下一秒樱井走进隔间，拍拍他的肩膀，喊他名字的话，自己要怎么做才能掩饰脸上这些昭然若揭的慌乱。
咔嗒。
咔嗒。
愈来愈近。
相叶终究还是从来都没有成功习得压制自己好奇心的基本技能。
心里紧张，心情却反效果一般地催促个不停。于是他微微侧过身去，想要偷瞟上一眼，然后立刻装作什么事也没有。
不料刚抬起头，就看到樱井正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只见他皱了皱眉，从复印间的隔间前快步地走了过去。
……啊。
相叶条件反射地张开嘴，想要叫住对方，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来。
他放下手中的文件，躲在隔间的墙后面，忍不住又看了几眼樱井的背影。
直到那个背影进了电梯，门被关上，彻底消失在自己视野里。
“……相叶？”
小泽走过来，见他举止可疑，十分奇怪。
“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做什么呢？”
“没、没有呀。”
相叶被人抓住现行，猝不及防，急忙用手中的文件纸捂住有些涨红的脸，前言不搭后语地回答道。
“没有？”
小泽笑得一脸促狭，凑过来，一手勾住他的脖子，一手搭上他肩膀。
顺着他视线方向一看，便立刻十分了然地捏了他手臂一下。
“——还说没有？”
他指了指坐在不远处正盯着电脑屏幕，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着什么的水野。
“你呀，还不是在偷看水野前辈？”
“……啊？”
相叶有点摸不着头脑。
顺着小泽手指的方向看去，发现水野前辈的工作间的确也刚巧落在了他视线范围内。
他心里想着才不是啊，才不是的。表面上却只能支吾着敷衍过去。
“没、没有呀。”
……真的没有呀。
我明明是在看——
坏心的同事找错了捉弄目标，可相叶却很高兴自己的小心思没有被发觉，不然还不知会被小泽怎样看待。
他在心里偷偷摸摸地庆幸，眼角却不自觉地频频扫过刚才樱井下去的电梯方向。
“——胡说。”
小泽见他不由自主地脸红了起来，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想法。于是松开相叶，作出别说了大家都明白的样子，压低声音调笑道。
“怎么可能？你以前可是连水野前辈每天穿什么颜色的裙子都记得。别告诉我你刚才没在看她今天那身浅杏黄色的漂亮套装？”
相叶听到这话，刚想很不满地抗议道我才没有，不要把我说得好像举止奇怪的人一样啊。
然而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却先被另一个涌上来的念头弄得突然一怔，愣在当场。
……浅、浅杏黄色？
他呆了一下，转过头去看了看。
水野前辈就坐在不远处，穿着一身漂亮的浅杏黄色套装。
长发垂肩，举止优雅。
被小泽这么一说，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有很多天没有留意……水野前辈穿什么衣服了。
换作是以前的他的话，不仅会每天很开心地数着漂亮的女前辈的套装颜色，心里还盘算着要时刻做好准备，等到什么时候对方如果穿了自己幸运色的裙子，他就鼓起勇气跑上前去，鞠躬告白。
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完全不记得去关注这些？
……完全不记得了。
等等。
虽然水野前辈的着装他不记得去关心了，可他却好像清晰地记得别的什么……
这么说来，他倒是有点印象。
自己今天似乎一直在留意……
“——啊！”
听到相叶突然发出了小声的叫喊，小泽被吓了一跳。
惊讶地转过头去，却发现对方已经放下了手中的文件，很是沮丧地抱着脑袋，蹲在了地上。
“怎、怎么啦？”
他诧异地看了相叶一眼，不知就里，也不知道对方到底产生了什么莫名其妙的情绪。
不过这位同事的思考回路和行动模式总会在大家的意料之外，就连在工作企划上都时不时会产生火花一般奇思妙想的灵感产生。
所以相叶会有这种举动，他倒也已经见怪不怪。
“开个玩笑而已，别生气嘛？”
他弯下腰，想着要怎样才能努力安慰这位被戳穿了小小恋爱心思的同事。
相叶雅纪完全没听见小泽说什么。
他的脑海已经全然被莫名其妙的苦恼占领了。
像是从温泉旅馆出来之后便不声不响地跟随在身上的，一道一直无法摆脱的奇怪咒语。
……他想起来了。
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
相叶条件反射地抱住脑袋，烦恼无比地蹲在复印间里的地板上。
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发现，手足无措，心慌意乱。
自己已经很久不曾留意过水野前辈的裙子颜色了。
然而，他却十分清楚地记得。
今天的樱井翔。
打了条暗赭红色的领带。别了一只亮银色的细领带夹。
而且，那条领带上。
还零星点缀着马蹄铁形状的，优雅花纹。
——正是在温泉旅馆里，被自己揪着揉皱了的那一条。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