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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编……编辑长？”
相叶十分紧张地叫了一声，努力吞咽了一下口水。
他用手指攥住自己浅绿色浴衣的下摆，拽着那块布料，很久都不敢松开手。
期间他也有些不确定地想要回头，却被樱井在他脑袋后面把那块蒙着他眼睛的手帕打了个结的动作所阻止。只好中途半端地偏着脑袋，仰起脖子，想要摆脱这种不适感。
因为这下，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心里很没底，拼命地想要转过头去，看向樱井的方向。
“……真的要这样吗？”
手帕被对方系得很结实，极少有光穿透进来。
眼前一片漆黑。
他不由自主地慌张起来，情急之下就想伸手去扯脑袋后面的那个结。
然而手指却在碰到自己后脑之前，被樱井握在了手心里。
对方牵着他的手指，向前引去，在他身前停下。
接着微微拉了拉他的胳膊。
“走吧。”
樱井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去、去哪里？”
相叶紧张地问。
樱井的声音似乎染上了一缕笑意。
“……带你逛祭典呀。”
这样的声音。
令相叶即使闭着眼睛，都可以在脑海中描摹出对方那一边说话，一边露出微笑的熟悉的表情。
因为被樱井牵着手，其实也没有多不便。
相叶这样被他带着，四下转了一段时间后，很快地适应了眼前的黑暗。
他们时不时地在一些有趣的摊子前停下来。
樱井会跟摆摊的小贩闲聊几句。相叶偶尔会插嘴，但更多时候就在旁边觉得很有趣似地东摸摸，西闻闻。闻到好吃的东西散发出来的香味儿，他就好奇地侧过头去，问身边的樱井那是什么。
樱井便耐心地给他描述那东西的形状，酱料的样子，内馅的颜色。末了还要买来一个，用自己的手指捏着塞进他的嘴巴里，给他解馋。
小贩看到被蒙着眼睛的相叶，本来也有些奇怪。但很快就被樱井用“这是在做一个有趣的实验”的理由蒙混了过去。
“所以，为什么要蒙着眼睛？”
相叶口齿不清地问道。
他正嚼着嘴里香喷喷的章鱼烧，一只手里还捏着章鱼烧的竹签。
那上面沾了些许酱汁。他吃掉一个之后还觉得意犹未尽，于是又把竹签的一端放进嘴里，用力咂了咂。
樱井握着他的手，一直没有放开。
这让相叶有些羞赧。
他觉得自己的手心出汗了。挤在两人手掌间的空隙里，滑滑腻腻的。很想抽出来擦一擦，无奈手却被樱井使劲握着，怎么都不肯松开。
“你不是说，从小就不喜欢祭典吗。”
樱井回答。
“这样蒙上眼睛，既看不到不喜欢的东西，也能体验祭典的气氛，不是很好？”
简直是……强词夺理。
相叶心想。
他是为了取材才来的。如果眼睛看不见，那还取个什么劲儿呢？
没有了视觉印象，以后企划里要写些什么，也根本无从下笔。
况且他内心本来也想趁这次机会，努力克服自己不喜欢祭典的心态。但樱井这种剥夺他视觉体验的方式，在相叶看来却有些矫枉过正了。
他刚想反驳对方，就感觉正握住他手的樱井拉着他往前走了几步。然后转过身来，用有些调笑的轻松口吻故作漫不经心地说：
“而且在祭典上，那种东西……也会很多吧。”
他的口气淡淡的，好像只是说了一句根本不足挂心的闲聊话。
然而听在相叶耳朵里却非同小可。
他想到自己的灵异体质，顿时吓了一跳。
“哪、哪种？”
“……没什么。”
樱井巧妙地一语带过。牵着他，继续往前走去。
“只是看到了一些有趣的事罢了。”
两人的木屐底敲打在石板铺成的长街上。
在喧闹的人群里，碰撞出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回响。
走着走着，樱井的脚步慢了下来。
似乎连他的身体也在向相叶靠近。
“比如，刚才卖章鱼烧给你的那位大叔，”
“前世或许是个守在路边、以小孩子的魂魄为食的妖怪……也说不定呢。”
“什……什么？”
相叶身体一震，手指一个哆嗦，整个人吓得就要跳起来。
又被樱井及时按住肩膀。
“不用紧张，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樱井似乎觉得他的反应很好笑，轻轻笑出了声。
“就算他前世是个妖怪，但因为托了某个很温柔的家伙的福，得以进入轮回。转世之后，便获得了新的人生。”
樱井不疾不徐地说着。
“以前的记忆都不复存在了。这一世，他只是个喜欢小孩子的心地善良的文具店老板，偶尔来町内的小祭典上卖卖章鱼烧。”
“什么都不记得，却也可以活得很快乐。”
“……不是吗？”
相叶听得并不很明白，只好云里雾里地“唔”了一声。
似乎是在表示同意，又似乎只是摸不着头脑地敷衍着。
樱井没有勉强他回答。
继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再比如，之前我们路过的卖鲷鱼烧的摊子。就是你一边大叫着好烫，一边把那些冒着热气的红豆馅全都吃了个干净的那家。”
有了之前那段故事的铺垫，相叶本能地警觉起来。
“那……那家的大婶又怎么了？”
他有些害怕地握紧了樱井的手掌。
对方轻轻地回握他。
温暖的拇指摩挲过他手心的掌纹，仿佛在描画一个令人安心的许诺。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还是打个比方吧。”
“这一世在这里卖着烫人的鲷鱼烧的大婶，上辈子……说不定也是个需要靠吸取别人身体的热量，才能维持生命的冰雪系妖怪呢。”
“妖……妖怪？”
相叶手指一紧。
胃里仿佛突然感受到了什么条件反射的，令人不适的翻滚。
他伸出没有被樱井握住的那只手，情不自禁地按了按肚子。
被正好回头来的樱井看到了，便噗嗤一声笑出来。
“……没关系的。”
“前世的她本来也没有恶意。只是觉得冷了，想找个温暖的地方靠过去。却不知道被自己靠近的人都被吸走了体温。”
“就算前世是妖怪，被送进轮回，转世之后的这一世，她也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位大婶现在也只是热情地在祭典上摆个摊子，卖些热气腾腾的好吃的鲷鱼烧。在坊间的口碑也很不错。”
“呃……”
相叶有些听不懂，但又感觉像是被告知了什么不得了的内幕。
心里七上八下地悬了起来。
在他们周围涌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耳边传来男人们讨论今天新闻报纸头条的声音，和女孩子们聊着和服款式的欢声笑语。
可相叶都没有心情去听。
他的注意力，已经全部都被樱井刚才讲的那些怪力乱神的、仿佛直接从2酱志怪版上的讨论串里复制下来的故事，吸引了。
原来，卖章鱼烧的大叔，和做鲷鱼烧的大婶。
上辈子，竟然都是妖怪吗……
想到已经被自己吃进肚子里的鲷鱼烧和章鱼烧，相叶突然觉得有些难过起来。
以至于究竟樱井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以及刚才被樱井如拂过眼前一片浅色的花瓣般一语轻轻带过的“某个温柔的家伙”到底是谁。
此时他也并没有余力和空闲去思考了。
正当相叶苦恼地为肚子里的食物和它们的制作者们天人交战的时候。
突然，有另外一个带笑的声音在耳畔轻轻响起。
“……来了？”
相叶听到有人说话，口气听上去还似曾相识，便侧着脑袋辨认了一下。
那声音的确有些耳熟。
然而在祭典这样周围不断有人声干扰的嘈杂环境里，他一时又想不起到底谁才是那声音的主人。
“……嗯。来了。”
樱井回答。
他握着相叶的手，在那声音的主人面前站住。
相叶还沉浸在刚才得知的、关于卖章鱼烧的大叔和卖鲷鱼烧的大婶不为人知的前世秘密的故事里，没有反应过来，还维持着往前走的姿势，前胸便不小心撞到了樱井的后背。
樱井被他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却没有喊疼。倒是抓着他的手，又往前迈了小半步。
而那个正站在相叶面前，但因为他被蒙着眼睛所以看不到的——那个声音的主人。
见到这一幕，便轻声笑了起来。
“真没想到。”
他用好听的声音说道。
“你们还是和以前一样。”
“……是吗。”
樱井答道。
不知是错觉，还是周围太吵闹的缘故。相叶竟然觉得樱井的语气里闪过一丝惆怅，或是一种他无法懂得的，仿佛经历了太多东西的沧桑感。
那好听的声音的主人又将身体转向了相叶。
“不过这一世，似乎又有些不一样了。”
他这样说道。像是在注视着他似的。
“谁……谁在说话？”
相叶越听越摸不着头脑，只能急迫地扯了扯樱井的袖子。
听到那个声音说出那句话时，樱井似是愣了一下。
他用了半秒钟时间沉默地想了想。
然后才用听不出什么情绪，但仿佛与对方熟识了许久的口气，笑着回答相叶：
“……他呀。”
“他上辈子的话，大概是个……经营古董铺的画匠吧。”
他说完便拽了拽相叶的手，示意他蹲下身子。
被蒙着眼睛的相叶听话地照做了。
他刚在樱井身边蹲下，就感觉指尖突然触及了一片冰凉。
似乎是被浸入了什么清爽的液体里。
那液体中有游动的活物搅起了浅浅的水花，身体来回划过他的手心，让他一阵发痒。
过了一会儿，那东西便把尾巴也靠过来，绕着他的手指转圈儿。嘴巴反反复复地磨蹭他的指尖。像是细碎的亲吻一样，亲密而轻柔。
接着，他便听见樱井的声音。
“相叶君。”
“……来捞金鱼吧。”
34.
“金鱼？”
相叶愣愣地问。
“……是啊。”
樱井走到他身后蹲下，用自己的手抓着相叶的手，笑了起来。
“这个可不能吃呢。”
相叶手心有浅浅的薄汗。
但掌中一片温暖，摸起来很舒服。
从樱井的角度，可以看到从他那件有些宽松的浴衣领口后面露出的后颈，还有隐约可见的漂亮曲线被掩进了浴衣深处。
相叶虽然自己看不见，却被樱井握住了手。手指被他引着伸进水里，跟着樱井的手一起，一圈圈地搅起水。
有胆子稍微大一点的金鱼凑上来，绕着他的手指转圈儿，不时用身子去蹭他的指肚。
他被蹭得痒了，便轻轻地笑了起来。
樱井另一只手拿过一只小纸勺，放进面前的瓷盆里，打算去捞盆子里的金鱼。
金鱼们像是知道樱井要干什么似的，都在盆子里左右躲闪着，纷纷摇着尾巴游开。
可是有一尾比较贪心的，正在专心地用嘴碰相叶的手指头，一不小心，就被樱井迎着头兜了个正着。
“然后呢？”
感受到手中纸勺的重量，相叶明显兴奋起来，任由樱井抓着手腕。
他很是激动地想要伸手扯下蒙着眼睛的手帕，却被樱井拦了下来。
“然后，你把这家伙捞起来，”
樱井轻轻带着相叶的手腕往上，将纸勺抬起来。
“捞起来，它就是你的了。”
纸勺抬出了水面，里面的水很快就漏光了。
剩下那尾金鱼在里面无力地蹦跶着，艰难地喘着气。
“哎呀，”
相叶似乎听到了金鱼在纸勺里的蹦跶声，心里一慌，赶紧把纸勺又沉进了水里。
“这可不好。它都不高兴啦。”
被浸湿的纸勺在这个时候碎掉了。
那尾被困在纸勺里的金鱼迅速挣脱了散开的纸屑，摆摆尾巴，若无其事地游去了瓷盆边缘，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啊……”
感受到手上一轻，相叶有些失望地小小叫唤了一声。
他伸手抓了抓耳朵。
过了半晌，却露出释怀的表情。
“……还是留在盆里好。”
他舔舔自己的嘴唇，听起来并没有多不甘心。
“在盆里，它有好多同伴，应该游得可开心了吧。”
樱井闻言，放下了纸勺。
“……它们可是金鱼。”
相叶听到他拂了拂袖子，似乎笑着站了起来。
声音却是颤抖的。
“……你怎么知道，金鱼开不开心呢。”
星光之下。
灯火摇曳如坠。
在那个站着的人眼中，浮起了一片浓得无法化开的深色。
“唔……”
相叶的手指还浸在水中。
刚才那条被他放走的金鱼在白色瓷盆里打了个转儿，很快又晃着尾巴，恋恋不舍地游了回来。
它一点一点地讨好地碰着相叶的手指，亲昵地沿着他的手指吐泡泡。
相叶看不见它。
但能感觉到那令人微微发痒的，仿佛久别重逢的，轻柔亲吻般的动作。
于是他低下头，如同在回应那金鱼的好意似地，用手指尖轻轻触碰着金鱼光滑的肚皮，像是在为它挠痒痒。
宽大的浴衣袖子滑下来一些，露出细长的小臂。
“我就是知道啊。”
他歪着脑袋想了想，点了点头。
“说不上来，大概……是直觉吧。”
浅绿色的浴衣随着动作，泛起层层褶皱。
弯在衣服的阴影里。
化成了浓淡不均的深绿。
时空交错。
无数光阴往复的缝隙里。
某些稍纵即逝的画面，被机缘巧合地完整重叠起来。
樱井站在他背后，看着蹲在金鱼摊旁边的相叶。
浅白色的月光把相叶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在斑驳的石板路上，拉扯出美丽的形状。
他有一瞬间失神。
无声无息中。
眼前的一切，突然在傍晚的夜空下，剧烈地、毫无预兆地模糊了轮廓。
樱井知道那是什么。
但他不敢眨眼，也不敢伸手去碰。
只得匆匆转过头去，装作在欣赏眼前繁忙街道上的祭典夜景。
于是。
它们便安静地，沉默地落了下来。
蒙上他的眼睛，真是无比正确的决定。
樱井在心里暗暗想。
这样一来。
……现在这个如此狼狈的自己，就不会被他发现了。
直到那些模糊渐渐平复之后。
樱井才转过头来，像是要将视野里的东西全部都铭刻在脑海一般，用力睁大了眼睛。
仿佛只要如此。
就能把这些似曾相识的分分秒秒。
再次分毫不差地，看得更加分明。
虽然是初秋的祭典，但因为时间选得合适，天气也并没有太冷。
街上还是挤满了热闹的人群。
走在路上，可以听到女人们互相谈论着浴衣和腰带上的花色，也有不少人在花花绿绿卖各种小挂件和小饰品的摊铺面前停下来，挑挑拣拣。
路边很热闹。不仅有捏手工泥塑的，还有摆摊卖各种各样恋爱御守的。美味食物的味道在空气中飘散。混着夏末余下来的、已经不剩几天花期了的扑鼻的桂花香，融成了一股十分特殊的初秋气息。
天色暗下来。
辰星浮出夜的水面。
烟火大会很快就要开始了。
许多人都开始往这个方向挤过来，向广场上聚集。
樱井牵着穿着浅绿色浴衣的相叶的手，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
沿着被两侧灯笼照亮的石板路，缓缓向前走。
在他们的面前经过了许多快乐的面孔。人和人之间搂着肩膀或是腰，还有的牵着胳膊。
人潮推推搡搡地增加着，渐渐挤满了这条并不很宽的街道。
相叶乖顺地跟在樱井身后。手指搭在樱井手掌里，任由他牵着自己。
樱井觉得他的指尖热烘烘的。
大概是刚才路过了卖花的摊位，相叶的浴衣上不小心沾了些那卖花的摊主刚摘下来的桂花花瓣上的露水。
所以，每当那浅绿色的衣袖随着走路的动作微微扬起时。
他身上便会飘散出一股清淡而熟悉的桂花香气。
“等下烟火大会开始了，就把手帕解下来吧。”
樱井想了想，侧过头去，对相叶说。
他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随着周围潮水般的人群，继续向前。
“……噢。”
令人意外的是，相叶回答地并不积极。
声音闷闷的，听起来也没有刚才吃东西时那么开心了。
樱井回过头去，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发现相叶明明吃得连肚子都微微鼓了起来，嘴角还有没舔干净的酱汁，但此时却好像很认真地在苦恼着。
他仿佛在思考什么特别消耗脑细胞的事情，又像是有什么顾虑似地半垂着脑袋。就连头顶那撮翘起来的头发也耷拉了下去，没什么精神再站起来一样，萎顿在脑袋后面。
一瓣已经开始由白转黄的桂花从枝头飘落。在空中盘旋着，打着转。
袅袅停停。
最终在相叶的肩膀上，歇了下来。
暗天鹅绒色的夜里。
那瓣格格不入的桂花，仿佛一豆令人心悸的明亮色彩。
距离烟火大会开始只剩几分钟了。
周围的人聚得越来越多，不断地互相推搡着。
樱井和相叶如果不是牵着手，几乎都要被挤散了。
好不容易在一处地方站定，樱井重重吐了口气。
他刚想要绕到相叶身后，帮对方解开脑袋后面的手帕结，却突然被相叶用很大力气地握紧了他的手掌，使劲拉着他不肯松手。
樱井诧异地看向相叶。
只见对方虽然仍是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可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努力吸了口气。
他转向樱井，一字一顿地开口。
“卖章鱼烧的大叔，卖鲷鱼烧的大婶……”
“上辈子都是妖怪，对吗。”
相叶的声音夹杂着风声和淡淡乐鼓声，被嘈杂的人声层层滤过。
传到樱井耳中时，已经听不太清晰了。
樱井露出疑惑的表情，想要更凑近相叶一些。却被路过的人无心地阻碍着，无法够到对方的衣襟。
而耳畔那声音还在继续。
“那么……我呢？”
相叶抬起头来。
蒙在脸上的手帕，遮住了那双原本蕴着亮光的黑色眼睛。
“编辑长。”
“……我上辈子，是什么妖怪？”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