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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三郎想到这里,正在夹照片的手指不禁一顿。
然而夹子张开却忘了停下,被夹子狠狠夹痛自己的指肚。
他只得沮丧地丢掉照片夹,捧着自己泛红的指头跳了跳脚,在客厅里惨兮兮地哎哟哎哟,叫唤两声。
但除了他自己之外,并没有其他人听到。
所以也就不会有人在隔壁房间立刻丢下电脑和咖啡杯,如临大敌一样捧着药箱奔过来,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在沙发上,用自己的手指轻轻揉捏他的手指。
然后再一边絮絮叨叨地念叨着为什么这么不小心,一边推推眼镜,细心无比地对着那手指吹气,再悉怀过度地为他上药。
于是三郎自己哎哟几声之后,突然觉得十分无趣,便慢慢没了声息。
之所以想起上次拍摄的凝望系列。
是因为这次照片的主题竟然与前一回,异曲同工地相像。
这次的杂志特辑,也需要不同人物不同场所不同角度的照片。
但内容却稍有不同。
这次被拍摄的对象。
无一例外都在转身的瞬间双眼望向镜头,专注而深情。
这次的主题。
回眸。
三郎努力了半天,终于在上午的阳光完全铺满客厅地板之前,夹好了最后一张。
他满意地拍拍手,吁了口气。
走出绳阵,叉着腰,看向挂满绳子的一排排照片作品。
像这样突然抽离出这座照片迷宫,置身事外,一下被这么多应接不暇的眼睛注视,三郎才猛地明白当初二郎之所以会那般动情地走向自己的理由。
如果现在。
此时此刻,换作是舞驾二郎站在这众多照片之中,转过身来。
于万千回眸中看自己一眼。
三郎也一定会像那日的哥哥一样,情不自禁拨开面前绳子,走进照片中,抱住那个人。
然后。
狠狠亲吻他。
如此繁多的眼睛和交错的视线,造成一种令人恐慌不安的奇幻错觉。
仿佛在眼前这么多芸芸众生的、饱含各式各样浅淡或深刻感情的注视里。
唯一深沉专注地望向自己的、属于他的眼眸。
就只有千万人中那一双。
这是摄影采撷出的瞬间所组成的障眼法。
在这唯一凝注的目光之下。
即使明知面前横陈着无尽深渊,他也还是会情难自禁地走过去,抱住那个只注视自己的人,与他深情拥吻。
哪怕那是他的哥哥。
想到这里,三郎不由得灵感突降,心思活络起来。
他上前两步,走进照片绳阵。
一张张照片便从他指尖掠过,被如珍品般细细摩挲。
叮咚。
背后门铃突然响起。
三郎正沉浸在摄影师面对自己作品时独特视角的世界里。
此时被打扰,他不由得不耐烦地皱皱眉。
心想难道二郎忘了什么东西,于是头也没回地喊了一声:
“进来吧,门没有锁。”
嘎吱。
过了两三秒。
有人按下了门把,打开了门。
咔当。
门又被轻轻关上。
三郎不以为意,继续抚摸着面前张张照片。
指尖触上光滑表面的刹那,似乎就能对照片中那些眼眸里蕴含的感情感同身受。
这张,这张和这张……
他用近乎迷离的眼神注视着那些格外优秀的作品。
然后将选中的照片从绳子上解下来,握在手中。
身后没有传来任何脚步声。
来人似乎并没有走动。
好像从门外进来之后,便止步于门口,安静观赏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弥漫的阳光微微穿透三郎身上米黄色的V领套头衫,与柔软的棉质白色睡裤。
他赤着脚。几根光洁脚趾倒像是将主人的心情泄露无遗,不断随他皱起眉头的情绪波动而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又随他眉间舒展而缓缓张开。
站在从落地长窗投射进来的阳光下的舞驾三郎,浑身上下不知不觉散发出一种与生俱来的朝气与柔和。
如一张自空中缓缓飘落的白色软纸,晶莹而舒展。
他穿梭于长绳上悬挂的各色相片中,仿佛穿梭于琳琅满目的各种动作和瞬间。
像是独自一人流连嚣嚷长街,许多情境各异的街景在他身侧慢慢展露。
他一帧帧看过去,如同一个被街景吸引的单纯少年,仿佛别人时间的流动已与他完全无关。
恋恋不舍地驻足观看,不愿向前。
虽然他的眼睛还微微发肿,表情也看似漫不经心。
可他注视照片的眼神,却仿佛在旁人看来只是一道平凡阳光,但落在他瞳孔中,却能折射出缤纷绚烂的色彩。
覆盖着那副专注眼神的睫毛,被面前阳光尽染成金。
从来人所站的侧面角度看过去,连其下深黑色的瞳孔也被润成淡淡琥珀色。
三郎并不知道。
当他集中精力工作时,会不自知地散发出一种不可言喻的禁欲感。
看在别人眼中,却仿佛眼前岁月静止,时光停驻。
尘烟四散。
世事无声。
一切四周事物统统淡去。
只剩下面前这副,似乎连他整个人都要被卷入一部默片般,静谧的场景。
此时,三郎正好摸到一张满意照片。
他急忙将照片从绳子上拉起,十分欣赏地仔细端详起来。
阳光在他手中照片上投下光斑。
映出他身后半个人影。
啊。
对了。
三郎猛地想起,刚才好像有人按过门铃,开门走进来。
然而那人直至现在,都依旧悄然无声。
似乎……
并不像是遗忘东西的二郎。
三郎手里捏着一沓照片,有些错愕地从无数被定格的回眸中,转过头去。
果不其然。
在他身后,正站着一个人。
相似的五官,相似的身形。
相似的神情。
但那个人——
却不是舞驾二郎。
三郎始料未及。瞳孔猛地一抖。
他心里惊讶,手上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哆嗦。
那沓挑好的照片便不小心脱手,如片片蝴蝶落地般飘扬而坠,纷纷洒洒。
三郎仍然维持着回身姿势,定定看向对方。
似乎忘记应该怎样开口言语。
啪嗒。
照片们在空中分散开来。
噼里啪啦,滑入漫过脚背的温暖阳光里。
这是他和二郎公寓里,第一次出现除他们兄弟外的来人。
而且还是一位。
陌生来人。
“……你好。”
来人原本一直静静站在门口,半靠着身后墙壁,不声不响地观察三郎工作。
此刻见自己被发觉,他倒也不觉尴尬。十二分自然地开口打个招呼,随后露出笑容。
“抱歉这个时间上门打扰。我来找舞驾二郎。”
他从半靠的墙壁上直起身,对三郎微微颔首。
“你是……?”
三郎喉咙干涩。
心里突然一阵紧张。
这个人。
竟然是来找哥哥的。
“舞驾……三郎。”
他清了清嗓子,完整转过身来面向来人,将无限阳光抛落身后。
“我是他弟弟。”
来人见状,似乎顿悟了什么旁人无法察觉的联系般,点了点头。
笑容中也混入一些三郎无法读懂的深意。
只见他从容地从西装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倾身向前,礼貌地交到三郎手中。
三郎这才好像刚刚回过神来,手掌紧张地在裤子上蹭了蹭。
他抬起手,拘束地接过了那张名片。
“请问您……”
他还没来得及将那张名片仔细端详。
那个人就竟然又上前一步,主动且大胆地握住了他的手掌。
他用下巴指了指三郎手中的名片。
“我是你哥哥剧本的电影导演。”
三郎从幼稚园便落下的怕生毛病,让他非常不习惯被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如此热烈对待。
为掩饰无所适从的尴尬,他只好低下头去看名片。
只听那人说:
“敝姓吉本。”
名片设计样式简单明了。
白色暗纹卡纸底。
印几个古典式样的黑色方块字。
导演。
吉本荒野。
“啊……您好。”
三郎心想,这莫不就是二郎工作场合上的人?
怎么二郎都已经去了片场,这人身为最重要的导演,反而找到这里来。
难道和哥哥约错了见面地点?
但他心念一转,想到自己竟能接触到从哥哥一向如最不能言说的秘密般对自己守口如瓶的工作领域前来的同事,心中便涌起一阵仿佛在背着哥哥做什么被严令禁止的事一样莫名的兴奋感,继而产生层层涟漪般荡漾的激动:
“啊,真是失礼了。那个,我先去泡个茶……”
“不必麻烦了。”
对方仍然牢牢地握住他的手。
仍然面带微笑。
可手却像是并不打算放开他。
“唔……哥哥他不在,一早就去了片场。”
三郎见状,只得也跟着微笑。
身体却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自然而然地抽出手来。
那人被他沉默而礼貌地拉开距离,也只是表情如常地耸了耸肩膀。
他把手抄进西裤口袋里,似乎并不觉得被三郎唐突对待了一样。
三郎转头看一眼墙上的挂钟。
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
“要不要我打电话给他?”
他小心翼翼地问。
“……不用。”
那人闻言,再度笑起来。
“我本来打算找他。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不知为何,他样貌虽与二郎有几分相似。
但面对三郎时,笑容却远不似二郎那般来得直白宠爱。
反而显得颇有几许深奥莫测。
三郎听不懂他话里有话,只好站直身体。
目光看向对方,一片茫然。
“那您……?”
“我现在,”
对方伸出手指,对着他点了点。
他脸上挂着坦然的微笑,却令人看不透那层微笑下可能掩藏的丝毫内容。
“……想找你。”
三郎不由得讶然。
“……找我?”
他学着对方一样伸出手指,确认般指了指自己:
“找我——有什么事?”
那人咳嗽了一声,伸手拨了拨刘海。
在面前照片上众多各不相同的回眸中,他似乎并不对那里任何一双眼眸感兴趣。
却只顾专注地看进面前三郎疑惑不解的眼睛。
三郎像是突然被细腻的针尖扎到般。
他一缩脖子,不由自主地再次后退一步。
这是怎么了。
他心里有些害怕地想。
一直以来,都是自己作为摄影师,像个猎手一样去捕捉他人的瞬间。
而眼前这个人……
与其说带着很强的侵略性。
倒不如说,带给三郎一种与自己很相近的职业威胁感。
然而与自己不同的是。
三郎在相机后的目光仿佛一把放大镜,定格所有细微而不为人察的细节。
而面前这人的目光,却像一把直白的手术刀,好像能立刻赤裸裸地穿透他,剖进连他自己都不知晓的地方。
果然。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给二郎打电话,问个清楚时。
面前的来人却用笑意止住了他。
他用眼神示意了一眼三郎手中自己名片上“导演”的二字头衔。
唇角微微抬起,游刃有余地开口问道:
“舞驾三郎。”
“……请问你有没有兴趣,出演电影?”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