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SELFMADE
11.
这句话似乎饱含了无穷引力,拖拽着三郎从被黑暗包裹的空间里堕入现实。
面对时机恰到好处地从自己面前拉出一丝暧昧距离的吉本,他只得闭了闭眼睛,使出杀手锏。
“抱歉,我……没有兴趣。”
舞驾三郎转过头去,淡淡看着和自己距离近到只要轻轻倾身向前就可以吻到的对方。趁他没有再坚持,便将那沓僵持在两人中的照片夺了过来:
“如你所见,我也有自己的工作,并没有精力……分心去演什么电影。”
“是吗。”
吉本笑而不语。
他自顾自走到二郎房间门口,停下来。手指握住那房间的门把手,微微侧过身。
“哪怕——”
他故意拖长了结尾音,像是在作出一个绝对有把握三郎无法拒绝的邀请。
“——是你哥哥的剧本?”
三郎默不作声。
他发觉自己无法问心无愧地说不。
他竟然……无法说不。
吉本仿佛技术熟练的谈判专家,接二连三地抛出无数让人应接不暇的琳琅筹码。每一个都让三郎内心发痒,却又怕真的追过去只会落入云深不知处的陷阱,再也无法返回原地。
何况他的建议的确无比诱人。
诱人到连三郎都已经暗暗心动。
然而他也清楚地知道。
如果这一步踏出去,那这些年他和哥哥彼此所有小心翼翼维持的暧昧距离与泡影的幻想,顷刻便会被悉数打破。
他和二郎之间,要么皆大欢喜,要么万劫不复。
但无论哪一种结果。
却从此再也没有退路。
三郎呆了半晌,突然有些懵然地叹了口气。
“……我答应过他了。”
他将后背重重地靠向身后猫脚椅的靠垫。
原本因为与吉本对峙而挺直的肩膀也塌下来,被米黄色套头衫勾勒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角度。
“我答应过我哥哥,工作上互不干涉。”
三郎突然觉得极累。
哪怕之前有次他从家里跑步到皇居,上气不接下气到甚至无法步行回去、只好坐出租车,也不曾如此疲倦过。
然而面对这位翻手便可令气氛剑拔弩张的对象,他却疲于再穿起那些沉重盔甲般的伪装。
反正自己的心思早就已经被面前这个人看穿了。
再伪装下去也毫无意义。
只会落人笑柄。
他索性开始自暴自弃。
“……他不想我看他的剧本,我就不看。”
三郎伸出手掌,撑住自己忽觉有些发沉的脑袋,缓缓按揉起太阳穴。
吉本停在二郎书房门口,背倚着房门。
他罕见地没有打断。也没有接话,反而饶有兴趣地听三郎自我剖白般继续说下去。
“他不想我了解他的工作,我就不了解。”
三郎突然直觉地认为,如果是对面前这个人,或许他现在什么都可以说出来。
因为对方早已知晓一切,所以并不会产生任何惊讶的感觉。
或是,厌恶的感觉。
如果对着吉本倾诉。
没有任何人会看着他一脸不可置信,也没有任何人会被从他的人生中吓跑。
更没有任何人,会对他露出诧异又愕然的表情。
那种表情,曾经让三郎无数次地从噩梦中惊醒。
每每梦中最后令他心脏发疼到不得不大口呼吸的场景。
一定是二郎那双含着深深失望的眼睛。
哔的一声,盥洗室的洗衣机停了下来。
三郎向那边望了一眼,隐约可以看到从透明的洗衣机门里露出半个屁股的大小姐。
就像今天早晨那些他不愿界定清楚的水痕。
再咸的眼泪融进水里,便再也看不见。
再浓的感情化入生活,就碎成千丝万缕的细节。
再禁忌的爱情倚靠着亲情,就算一生都无法说出口,却好像除了能够亲吻做爱——哪怕只是像这样时光停滞般永远生活在一起,也能额外地获得不少拥抱、呵护、亲昵和守望相助。
似乎也算是——
和爱情差不多同样的报偿。
……这样还不够?
这样。
是不是,还不够。
“他不想我爱他……”
三郎说到这里,突然语塞。
他看了看手里那沓照片上满目回眸的脸孔,似乎每一张都写满了讥笑嘲讽。
好恶心。
你好恶心。
喜欢上自己的哥哥。
真是好恶心。
电影院里。黑暗地方。
夜不能寐的床上。
情不自禁在脑海里勾勒过的那些无从倾诉的欲望。
——好恶心。
他再也看不下去那些照片。只得把它们丢到一边,将脸孔深深埋进手掌,从指间和唇瓣的缝隙中吐出叹息般的语句。
“……我就不爱。”
打破他的世界,解读他的密码。
看懂他的感情,走进他的内心。
谁都好。
谁都可以。
只是——不能是我。
只要。
……不是我。
拜托你。
我不想被你觉得自己的弟弟真是好恶心。
其他谁都好。
唯一不想让他这么想的人,就是你。
……哥哥。
三郎恍惚想起,从幼稚园开始,他便活泼得好像患上了多动症,白天扯着哥哥的手走在马路上都会兴奋得脸颊红扑扑。
甚至连晚上也往往睡不着,在床上从左到右滚来滚去,弄出许多声响,好故意吵醒睡在隔壁床的哥哥。
唔……三郎?
看到哥哥用彼时还肉乎乎的白嫩小手揉着惺忪睡眼,一脸困倦不已、却又不得不担心自己这个即使夜晚也容易情绪高涨的弟弟地坐起身,朝着他的床铺看过来的样子。
三郎便开心地掀开被子,跑下自己的小床,光着小脚丫,一路啪嗒啪嗒小跑着挨到二郎床边,不由分说地跳上二郎的床,呼哧呼哧几下,就毫不费力地挤进了二郎温暖的被窝里。
三、三郎睡不着。
他撒娇一样使劲用胖胖的小短腿蹭着哥哥的身体,像是向那边多靠近一点,便能更暖和一些。
只要挨着哥哥,就毫无道理地感到快乐。
只要听到哥哥的声音,就没有理由地无限安心。
只要牵着哥哥的手,似乎就可以走到世界上的任何地方。
无论是从没去过的便利店,或是不认识的游乐园。
只要是和他的哥哥在一起。
……哥哥。
他努力眨巴着眼睛,想让自己的表情更可爱一点,好令原本就容易心软的哥哥更加无法拒绝。
三郎想听故事。
从那以后,舞驾二郎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给睡不着又只能可怜兮兮地拉着他的手、忽闪着睫毛在他耳边用软糯的声音小声央求的弟弟,讲一个睡前故事。
否则,他的弟弟睡不着,他也会担心得加无法入睡。
刚开始,二郎会从绘本中找些故事来讲。然而过了不久,不仅幼稚园小孩子的绘本,连小学生可以阅读的夹杂着有点难的汉字的童话故事书也讲够了。他只得踮起脚,偷偷摸摸去父母书房的书架上找寻。
然而夜中阴冷,父母的书架上又都是专业资料或是大人的书籍,哪里找得到什么三郎这个年纪的天真无邪的小孩子会喜欢听的童话故事。
来回几次,看到三郎听到一半便无聊到睡着的失望睡颜,二郎只好不甘心地咬着自己的指甲,宣告放弃。
直到有一天,舞驾二郎终于再也没有书本可讲。
他实在不忍心眼看着眼睛里漆黑莹亮地盛满期待的弟弟再次失望,只好一手抚摸着不由分说就枕在自己胳膊上的弟弟毛绒绒的小脑袋,心里突然灵光一闪,迸出仿佛童话故事里仙女魔杖顶端那些星星形状的灯火般的光亮。
……好吧好吧。
二郎不舍地亲了亲弟弟亮晶晶的黑眼睛,挺起穿着绣了一只大个儿红色苹果的儿童睡衣的胸膛,露出有点骄傲的微笑来。
今天就给你讲一个,舞驾二郎原创的。
——谁都没有听过的故事。
在弟弟越来越兴奋的目光注视下,小小的舞驾二郎只得硬着头皮,天马行空地信口开河,乱编一气。
然而一边讲,一边心里也竟然逐渐产生了些许模糊的故事大纲。这样一路毫无腹稿地讲下来,虽然自己都不记得讲了什么,又讲到哪里,却也能一边留意着弟弟目不转睛的眼神,津津有味的表情,最后收出一个趣味盎然的高潮和结局。
豆丁三郎把自己靠在他的怀里,让哥哥的声音吹拂起耳鬓柔软的细小发丝。
一直到故事讲完,三郎都没有出声。
直到二郎担心是不是自己临场发挥的故事讲得太烂,让弟弟再次睡着,正低头心虚地Check他的表情时,却意外地发现怀里的三郎正惊讶地连口水都差点流出来。
他正一脸崇拜地看着自己,情不自禁地把自己和哥哥同样肉乎乎的白嫩手指放进嘴巴里吮啊吮,一如长大后他与自己一同看电影时专注而不自觉地吃爆米花一般神情。
三郎一开心,就会这样吮吸自己的手指。
浅粉色的舌头舔着自己圆滚滚的指尖,像是砸吧着一大把五颜六色的美味棒棒糖。
故事讲完,三郎愣了好久,这才急忙噼里啪啦胡乱地拍着还沾着口水的小小手掌,奶声奶气地拼命给予赞美。
好……好棒!
他使劲地重复着。
仿佛只说一遍完全不足以表达自己的崇拜之心。
——哥哥真是好棒!
二郎有些信心不足地半撑着脑袋,手肘支在三郎身边,一边一下一下轻拍着弟弟的后背,一边疑惑地俯身看他。
是、是吗……
你这样觉得?
弟弟兴奋的气息近在咫尺,二郎连喘气时都能感受到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似乎格外滚烫的温度。
小小的三郎用力地点点头,突然像是认准了什么一样,脑袋拼命地往二郎的颈窝蹭了蹭。
直到两人靠得不能再近,连两颗脑袋都挤在了同一只松软的羽毛枕头上。
体温交融在一起。
心跳在呼吸间模糊声息。
真、真的!
三郎迫不及待地伸出短短的小胳膊,使出吃奶的力气拥抱住二郎的身体,把脑袋埋进了哥哥的胸膛里,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最喜欢哥哥了。
彼时拥抱在一起的两人,究竟是谁先在谁的体温中沉沉睡去,三郎已无从记得。
现在想来,二郎之所以后来会选择去写剧本。
大概是那个时候留下的后遗症。
所以,哥哥你看。
倘若岁月可以静止。
倘若时间能够停滞。
倘若我们可以这样一成不变,躺在一起,互相拥抱。
什么复杂的事情都不用思考,只需要听着你的声音迷糊入睡。然后在彼此都香甜到没有杂质的梦境里,再次相会。
这就是你所说的天真吗?
倘若有办法可以永远不用长大。
想到这里,三郎疲倦地闭上眼睛。
遮住瞳孔的黑色睫毛轻轻抖动,仿佛被独自禁锢在冬日无法挣脱的夏蝉羽翼。
我将心甘情愿,为之奉上一切。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