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SELFMADE
19.
不一会儿工夫,舞驾三郎已经在懊恼和七上八下的心情中走了个来回。
刚才进入甄选室后发生的一切,模糊得仿佛隔着一层被沾湿了的磨砂纸。画面有的记得,有的不记得,好像被什么人恶作剧般用橡皮擦在他脑海中凌乱地涂抹过。
模糊到,身边何时坐了个人。
他都没有察觉。
“你就是二郎的弟弟?”
耳畔突然有人开口,随声音飘来一阵淡雅香气。
三郎正沉浸在自我世界里,被猝不及防这样一打断,浑身都哆嗦了一下。手里喝了一半咖啡的罐子也险些掉落。
他手忙脚乱地捏住罐口,习惯性地伸手抓了抓头发。
等到转过头去,才发现身边已经落座了一位漂亮女性。
三郎有些尴尬地猜测着自己刚才兀自苦恼的窘态是否早已落入对方眼中,此时更不知道已经抓过头发的手是否要伸出去握。还是干脆假装掩饰这个意图,若无其事地放回身侧。
倒是对方先弯起嘴角,大度地笑了笑。
她脸上妆容精致,笑容也是极淡:
“舞驾弟弟挺有意思。”
好像并不在意三郎的生涩反应。
“伊沢君枝。”
她反而伸手接过三郎手里快被无意识捏扁了的咖啡罐,径直放在一旁。
“我是你哥哥和吉本的合作伙伴。”
三郎发愣地看着对方游刃有余的表情与动作,呆呆点点头。
对方显然已将自己的身份报得十分含蓄。
但这个名字,就连常年圈外的他也听说过。
这里毕竟是二郎的活动范围。
人来人往,面熟面生。无名小卒如那些怀揣梦想来到这里的甄选者,或是红透半边天如吉本或这位女士的名人,统统只是日常工作的脸形符号,出现谁都没有什么稀奇。
他要尽快学会习惯这个世界。
“早就听说二郎好像有个可爱的弟弟。但他一直捂得比什么都紧,保密一样从来不提。”
三郎不明就里地看她一眼,反而被对方平静回望:
“你是叫三郎吧。”
三郎继续点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接话。
在脑海中尚存的记忆遗迹中搜索了一下,他想起在刚才观看自己即兴表演的评委席中,似乎掠过一眼伊沢这姓氏的名牌。
那便意味着面前这位女士,方才应是也坐在评委席中了。
“怎么了?”
伊沢君枝看了看面前的三郎,又若有若无地瞟了一眼远处甄选室的方向:
“心情不佳?”
三郎老实地红了脸,吐了吐舌头。
伊沢被他在这个圈子里少见的孩子气举动逗笑了,不由得抬手掩了嘴角:
“因为刚才的表演?”
三郎重重叹口气。
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想要把话毫无防备地一股脑儿倒出:
“我搞砸了。第一次甚至完全忘记了台词,第二次也不知道到底表现得怎样……感觉很糟糕。”
伊沢轻轻咳嗽一声,打断他的气恼。
“没什么。你不是这个圈中人,这很正常。”
“明明不是圈中人,却偏偏想挤进来给别人添麻烦,是不是很可笑?”
三郎有些自暴自弃地看向对方。
想起临走前哥哥冷峻的脸色,以及那句“吉本导演,你如此大力推荐的人选却好像连台词都记不住?”的明晃晃的嘲讽。
他眼中便添上一缕黯然。
伊沢君枝倒没有很快回答。
她只是停顿数秒,然后站起身,向还愣愣坐着发呆的三郎伸出手:
“等下有没有事?”
三郎不明就里,只好实话实说:
“没有……”
“那你跟我来。”
伊沢拉起他胳膊,将他拉得站起来。
三郎被拉得踉跄一下,却顺从地站起身。
“去哪里?”
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再回到那个充满人群和无数隐秘心思的地方,心里仍在怯场。
而伊沢君枝却已经不由分说拉了他,迈步往前走。
“带你一日游。”
三郎从来不知道电影幕后是这个样子。
他只在荧幕上看到过角色们或静或动,或笑或痛。却从不清楚原来背后亦有这样多到不为人知的拳拳人手,数不清的器材设备,道具服装,布景灯光。
此时面前一切都好像失去了神秘外衣,变成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物品和场面。
平凡得惊人。
普通得直白。
似乎一丝一毫,都无法再与电影荧幕上那些他所见过的惊艳画面联系起来。
伊沢君枝看见他惊讶的表情,了然地笑笑:
“等到开了机,这些都会被打上特殊灯光,再加数轮后期处理。届时当然和现在不一样。你自己也是摄影师,自然明白。”
她伸出线条优美肤色白皙的手臂,指了指面前:
“比如二郎剧本里的这一场。主角二人在黑暗的街面上并肩而行。街道冷清,建筑老旧,两人均沉默。周身没有一个人,只远处大路口偶尔经过的汽车车灯,一瞬间施舍一般投射过来些许光亮。”
“走着走着,突然停下。大路上的霓虹车影慢慢淡去。两人转过来,面对面,气氛晦暗。你右手边那盏亚黄色的特殊灯光打过来,整个场景便变得压抑沉寂,浪漫也哀伤。仿佛各种无法宣泄的感情都积压在胸中,又都要从那偶尔将黑暗撕破的狭窄路口中倾泻而出。”
“两人依旧沉默。投射在街面上的影子却在那盏特殊灯光的拉扯下,情不自禁地彼此凑近。在画中人以为观众看不到的地方,影子稍一停顿。轻轻一吻。”
“那个吻里包含多少犹豫踌躇,义无反顾,想而不能。甚至连演员都不见得可以完全体会得明白,只有导演和编剧自己知晓。”
“然而坐在电影荧幕前的观众却完全不知道这些。反而会被唤起无数虚妄幻想,衍生出许多依附于这悬浮幻想之上的心情感慨。更有甚者,还会流下感同身受的热泪。”
她像是一位解说家,又如入门的领路人。
面对三郎,她似是被唤起了某种本能。仿佛已经身处在其中多年一般,用讲述故事一样的口气,娓娓道来。
三郎听得入神。
然而话音未落,她又伸出手指啪地打了个清脆响指,唤回面前显然已经被代入了她所描述的场景情绪中的三郎。
“但这一切一切,在现实中却只是几块廉价纸板,一些泡沫道具,外加一束灯光而已。”
伊沢君枝笑着指了指远处正在被Staff调整高度、模拟偶尔闪过的车前灯光效,侧脸有些自嘲地勾起嘴角。
“电影画面以外的全部,甚至某些画面都并不是真实存在。必须依附于观众不可捉摸的幻想能力,才能得以延伸。”
三郎看得眼睛发直,心中悄然升起一种无意靠近了禁忌边缘的复杂感觉。
眼前如此深讳的幕后工作,也让他除了最早那份单纯想试试的心情外,又多了一丝面对陌生职业的忌惮。
“导演和编剧,难道都是在诱导或鼓励观众去幻想那些不切实际。”
三郎不禁想起自家哥哥在家中和片场的判若两人。
于是鬼使神差般嗫嚅了嘴唇,吐出一句话。
与他身为摄影师,使命便是要纯粹尽全力捕捉最真实的瞬间不同。
哥哥和吉本他们所做的。
简直就像——
最高超的欺诈术一样。
这样幕前幕后走过一回,却仿佛意外洞悉了繁华与反差,以及电影拍摄不为人道的秘密。
甚至略微得以窥见二郎的苦心。
一切似乎不会如想象中那般容易。
这让他也同时产生了一丝自己是否真的打扰了哥哥心血般,近乎自责的心情。
“也不尽然。”
伊沢君枝瞥了一眼他眼底的犹豫,转过身来,背对着布景。
“导演和编剧,充其量只能说是观众的共犯。”
三郎抬起眼。
“共犯?”
伊沢君枝对上他的视线。
眼角含笑,却似乎深深看进他眼底。
“吉本导演我不得而知。但起码在这个片场,”
她望了一眼远处的甄选室,似乎想到了什么,随即陷入短暂的沉思。
“可以说就连编剧自己,也需要追随电影这份虚造的构画,方能满足一些只在自己脑中才被允许单独展开的幻想吧。”
逛完一圈,那厢甄选已经进行到尾声。
伊沢君枝带着三郎走到甄选室附近,向他告别。
末了还不忘揶揄他半句:
“这里与你所处的世界会不会差距过大,让你有些难以接受?”
“没有。”
三郎诚实地摇摇头。
“谈不上难。我原本也没有想要进入这个圈子的。”
“不想进入这个圈子?”
原本已经作势离开的伊沢君枝听到这话,不由转过身:
“那你为什么来参加甄选?”
“为了……”
三郎语塞半秒。
还未等他说完,那边甄选室的门已经打开,评委们从门内鱼贯而出。
直到看到舞驾二郎的身影闪出门外,他才惶然收回自己已经流露太多情绪的注视。
为了什么。
难道还不明显。
他只想要,一个人的视线。
“啊,原来如此。”
伊沢君枝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看到视线终点的对象之后,了然地笑笑。
“那我就先告辞。期待明天的合作。”
“合作?”
三郎有些摸不着头脑。
自己还未确定入选。而伊沢又是出于什么立场,会跟自己合作?
还没等他把这话问出口,那位女士已经踩着轻盈步伐,翩翩离开了。
反倒是过了几秒钟,三郎的肩膀突然被狠狠拍了一下。他吓了一跳,赶忙回头,看到的却是吉本不断放大着靠近的笑脸。
“怎么在这里?”
吉本笑着拍了拍手中的纸文件,亲昵地凑近过来:
“好消息,你刚才的即兴表演,被评委们压倒性高票通过。”
“舞驾三郎先生,恭喜你正式获得这个角色。”
“——哈?!”
令人惊讶的新闻接二连三,三郎觉得今日信息接受太多,大脑内CPU怕是已经过载。
“怎么……?”
吉本却不看他,答非所问地望了望已经走远的那个背影:
“你还认识伊沢君枝?”
三郎一呆。
心里想着与对方这样短暂的接触,到底应该划归到“认识”还是“不认识”的类别。
吉本一瞬露出有些刮目相看的表情,很快恢复常态:
“认识也好。明天正好是你们两个的对手戏。她是你哥哥钦点的女演员,担任过不少我们电影的女主角,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对了,说到二郎,”
吉本瞥了一眼甄选室门口。
“最后的投票,我偷偷看过。”
此时舞驾二郎正走出来。
抬起头,正好撞见他和三郎在一起交头接耳的刺激画面。
见那人措不及防地流露出些许惊讶混杂着不甘的神色,吉本这才故作亲密地侧过脸,在三郎耳边轻声低语。
“不止伊沢君枝。”
“你哥哥……”
“也投了你一票。”
“……什么?”
三郎措手不及,条件反射地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二郎。
刚巧看到二郎淡漠地瞥了他们一眼,冰冷且生硬地移开眼睛,故意将视线投向伊沢君枝远去了的背影的那个瞬间。
“还有。”
耳边吉本的声音仿佛靠得更近,唇瓣几乎要贴着耳垂擦过。
声音沿着那抹若有若无的热度,攀爬进耳廓深处。
“今晚,记得好好研究你哥哥的剧本。”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那沓文件塞进三郎的怀里。
句尾的音调中似乎埋入了无数旁人听不懂的伏笔。
而在下一刻,又要尽数恶质地炸裂成意想不到的结语。
“明天你和伊沢君枝的对手戏。”
“——可是吻戏。”
TBC
女演员大家脑内一下吉濑姐姐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