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二郎出了门。
三郎将盘子里的煎饺一扫而空。
他端着好不容易翻出来的牛奶纸盒,倒进玻璃杯里,有一口没一口地抿,坐在沙发上摸着肚子发呆。
叮咚。
手机来了条短信。
三郎抄过手机看,是之前介绍了著名杂志社给他的经理人。
字里行间暗暗敦促说,杂志社企划的截稿日期将近,已是时候将照片系统整理筛选,进行收尾。
三郎叹口气。
丢下手机,放下杯子。
他跑去储藏室里搬出各种器材,又转身走进二郎专门为他辟出来的洗相室,抱出一叠之前洗好的小样照片。
在宽敞明亮的客厅里扯起几根粗麻线绳,他用小夹子将相片小样一张一张夹在绳子上。
一排一排。
颜色五花八门。
搞得原本典雅简洁的客厅,此刻看上去倒像是谁家主妇拥挤而壮观的晾衣天台。
如今摄影师都在电脑上挑选照片,哪还用得到你这种玩法。
有一次,他周末在客厅里干活。被剧本写到一半有些卡壳,只好出来添咖啡的二郎看到。
后者审视地观察了一下他密密麻麻挂满照片的晾衣绳,倒退一步。伸手指着它们,歪着脑袋,品头论足。
乍然被这位半懂不懂的外行人士横加干涉,三郎的职业自尊心瞬间自启动。
他心生不满,嘴巴便撅起来。
别人有别人的做法,我有我的做法。
他说完,故意走过去,抬起手使劲地拍了下哥哥背对着自己的屁股。
哎——!
二郎没来得及躲开,大叫一声。
手里的咖啡一晃,不小心就洒出大半。
三郎见自己得了逞,也学会见好就收,顿时ひゃひゃひゃ地大笑着,一转身就跑进了背后被照片绳切割出的迷宫。
他把脸藏在重重照片组成的障碍之后,手指扒着绳子,眨巴眼睛,表情无辜地望向二郎。
二郎用鼻子狠狠哼了一声。撂下咖啡杯。
他本来已经捋好袖子,打算走进这堆绳子中间,捉住这顽皮的弟弟,再狠狠把他小腿上的腿毛全部根根搓成毛球。
然而。
在靠近那层叠的照片迷宫时。
他却意外地停住了脚步。
……哥哥?
三郎躲在绳子后面。
见对方久候不至,不由得探出脑袋,冲他挥挥手。
怎么啦?
三郎……
二郎站在照片和绳子划出的魔法阵外,看看那些面向自己的照片,又抬头看看在照片中望向自己的三郎。
你这次摄影的主题是……?
诶?
三郎没料到他竟会问这个。
他原以为哥哥不允许自己干涉他的剧本世界,想必应该也对自己的摄影工作没有兴趣才对。
他扒拉过面前挂在绳子上正晃晃悠悠的几张照片瞧了瞧,看到那些不同角度不同人物、但都不约而同地用双眼深望向镜头的画面,这才想起自己要提交的杂志企划内容。
啊,那个……
是……是凝望。
他抓抓脑袋,脸莫名其妙地有点红。
似乎为从自己口中说出这个因为过于简练而显得有些矫饰地深情的词汇,而不好意思起来。
——什么?
没想到二郎听到他这样说,突然睁大眼睛,嘴巴也张开来。
好像突然被什么来自天外的奇怪宇宙电波直接击中心脏。
你再说一遍?
凝……凝望呀。
三郎不明所以,肩膀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
他手指有些害怕地抓住照片绳,漆黑不见眼白的双眸却不愿移开般望向哥哥的眼睛。
二郎手指抚摸着下巴,沉默地看向他。
目光犀利,像是要将他整个穿透。
再把他如那些照片般悬挂起来,一寸一寸,细细打量。
三郎心跳不由得变快很多拍。
口中一时异常干渴。
明明刚刚才喝过饮料。
他想。
刚想吞一口口水,却发现二郎突然放下手臂。
那人一抬手,便拨开错综复杂的照片绳。
在无数从照片里沉默地凝望着两人的众多双眼睛中。
一步一步。
向他走来。
那一瞬间。
好像所有照片上的画面都变成空白。
绵延的白色溢出相纸,在视线的延长线上飞撒成灰。
如空气中细微的扬尘,放肆地四下弥漫开。
洋洋洒洒。
三郎连喉咙都僵住。
手脚也一动无法动。
头脑中有某种最原始的情愫,突然排山倒海,倾涌而出。
瞬间倾覆所有视野。
他整个人呆呆站在那里,手指还扶着面前的照片绳。
然而身体却仿佛已被二郎的目光牢牢地钉在原地。
动弹不得。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哥哥。
向他一步。
又一步。
走过来。
啪嗒。
啪嗒。
棉质拖鞋的底,在地板上敲击出单调的声响。
静默得仿佛令人紧张的神秘倒计时。
在迷宫中。
在面前千千万万陌生的凝望中。
他的哥哥,径直在他面前停住。
然后。
轻轻拥住三郎的肩膀。
……三郎。
哥哥的声音从半空中突兀响起。
一丝一缕,都仿佛浸透了令人舒服而愉悦入骨的魔药。
让三郎觉得,自己被他这样一喊,连腰也要立刻松软下来。
二郎的胸膛随即紧贴上了三郎的。
从温热的触碰中,三郎甚至可以感受到对方脉搏的规律跳动声。
舞驾三郎一时愣住。
无法动弹一下,或是说出一个字。
他甚至想要感慨——自己竟然还能正常地呼气吸气。
而不是已经不知不觉地窒息了。
眼睛本能地睁大,再睁大。
呼吸不由自主地加快,鼻翼也微微翕动。
嘴唇稍微张开,露出口腔中若隐若现的一点牙齿和舌尖。
如同准备好迎接禁忌的恋爱突然被整个世界宣判可以到来的前兆。
那副表情……
竟然没有当着二郎的面,把他心里那些禁断的心思彻底出卖。
三郎事后回想起这一幕,总是笑话自己。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哥哥某些方面实在太钝感。
根本说不过去。
三郎……。
二郎环住他的肩膀,脑袋挨上他的颈窝。
细软的发丝轻轻磨蹭他的鬓角,在他耳边轻笑低语。
你真是个……天才。
舞驾三郎好像全然没有听到。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二郎身上那股温暖淡雅、墨水清香般的气息所吸引。
那气息仿佛有毒无形的香气,将他层层围住。
团团包裹环绕。
密不透风到让他无处躲藏,直至被这不绝于息的香气切断一切生路。
二郎说完这话,抬起头来。
黑色眼睛中融化了细碎的闪亮光点。
仿佛一汪倏然被星火燎燃的深潭。
他的身体和嘴唇。
也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向三郎慢慢靠近。
虽然是极其微小的幅度。
但三郎本能地可以确认。
哥哥的确——
正在向自己靠近。
而且是。
向着自己的嘴唇。
靠近。
那个姿势。
好像下一秒。
他就要吻过来。
三郎仿佛五感全失。
睁大的眼睛里看不见任何东西。
所能感受到的。
只有周身传来的,属于哥哥强烈的气息。
身为一个脚本家的。
身为一个男人的。
以及。
身为他哥哥的。
各种气息恍若摇晃的雪克杯中色彩斑斓的酒液,彼此交杂在一起,凝固成极度甜蜜又极度诱惑的糖衣,粘稠地将三郎重重浇注。
他下意识地抬起胳膊,想要将手臂环在二郎藏在简洁淡雅的毛衣开衫下、近在咫尺的匀称腰线上。
三郎抬起脸。
迷蒙着眼睛,看向二郎。
他情不自禁地轻声呼唤。
……哥哥?
时至今日。
舞驾三郎仍然能回想起那刻,仿佛从云端坠落地面般的绝望感受。
要是那个时候,没有那么喊他。
就好了。
事实是,在他那句小到不能再小声,近乎让人脸红心跳的呢喃般的“哥哥”一出口。
面前那片深潭里的火焰。
便立刻被四周从瞳孔底部涌上的黑暗淹没殆尽。
二郎微一眨眼。
那双潭水便剧烈振动起来。
三郎在最近的距离看到哥哥紧紧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个来回。
然后不出半秒,双眼睁开时。
却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沉静。
对方的拥抱松开了。
对方正在凑近的脸也挪远了些。
对方的气息。
也在一寸一寸地悄然褪去。
原本互相挨紧的身体。
在下一刻,仿佛又隔出熟悉而陌生的距离。
冰冷的空气淌了进来。
仿佛那些暧昧只存在过一瞬间,随即便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灰飞烟灭,再快速恢复到了平时最正常不过的温度与氛围。
二郎撤开身体。
看起来像是也刚从某种不为人知但又摄人心魄的气氛中醒来。
他因为自己现在这个过于靠近、几乎要和弟弟接吻般的姿势而尴尬了片刻。
姿势已经做出来了。
进也不是。
退亦不能。
然而二郎毕竟比他的弟弟要见多识广。
倘若想唬住别人,怕是不会成功。
然而唬住他的弟弟——
他大概有九成把握。
于是他定了定神,就势抬起脸。
嘴唇探过来——
吻了吻弟弟的额头。
……三郎。
他嘴唇上有着和往常不一样的滚烫温度。
它们提醒三郎,刚才与哥哥几乎接吻的极近距离,并非一场梦境。
那个吻落在三郎已微微有些薄汗的额头。
一秒钟不到。
便又如羽毛般悄然离开。
你知道吗。
二郎放下原本揽着他肩膀的手,犹豫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哥哥的笑容虽然一如既往地好看。
然而在三郎眼中,却不知为何,略显得无奈又苦涩。
他的哥哥停顿片刻,似乎仔细咀嚼着即将脱口的句子。
用舌尖将那短短的几个字碾而复压,直到在舌面上用声音将它们润泽得珠圆玉滑,百毒不侵。
他这才郑重其事地说。
——你是我的灵感。
TBC